楊牧與葉慈│古添洪
編按:3月13日,被譽為與諾貝爾文學獎最接近的台灣詩人楊牧過世。楊牧本名王靖獻,早年筆名葉珊,1940年生於花蓮,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博士、東華大學講座教授。代表作有《時光命題》、《涉事》、《長短歌行》等詩集及多本散文集。其作品已被譯成多國語言,2000年獲國家文藝獎。
話說1987年,我為了探討台灣現代詩裡的現代主義,曾對11位前輩詩人發出問卷,請教他們與歐美現代主義的接觸與影響。楊牧的答卷說,「流派方面我幾乎未曾肯定追隨過,雖然我心目中的現代詩大師包括了葉慈、艾略特(後略)。這些詩人的觀念和技巧在多方面都或多或少對我產生了啟發的作用」。當被問及吸納過程的可能改變時,楊牧只說,「我一方面盡力捕捉現代主義之意識與精神,一方面絕難忘懷古典之美。這也許是『某些改變』所在」,而未做進一步的申論。
楊牧的詩確與葉慈詩有關
在這樣的背景下,賴芳伶的《新詩典範的追求》使我眼睛為之一亮。賴芳伶在書中討論《時光命題》時,把楊牧詩與葉慈詩(根據楊牧的《葉慈詩選》)並讀;於是,楊牧詩中對葉慈詩的母題、意象等指涉歷歷可見。就比較文學研究而言,「接觸」的層面已建立,廣義的「影響」已見端倪。
賴芳伶所引楊牧詩集《涉事》後記,謂「21世紀只會以即將逝去的舊世紀更壞─我以滿懷的全部的幻滅向你保證」。這一個重要引文也含有葉慈詩〈二度降臨〉的情緒與思考方向,只是後移了一個世紀。
楊牧的「英雄主義」也與葉慈有關
在賴芳伶的詮釋裡,楊牧在《涉事》所表現的「英雄主義」,比他年輕時的學術論著〈論一種英雄主義〉,似乎更為繁富。
就我的觀察,這「英雄主義」也與葉慈有密切的關係。葉慈的「英雄主義」源於古哈嵐(Cuchualain)傳說,他的《古哈嵐傳奇》最後一劇是〈古哈嵐之死〉,於1938年底完成。葉慈更於翌年1月13日寫就〈古哈嵐的慰藉〉。其時距葉慈之死已不遠,此詩可看作葉慈對古哈嵐母題的總結。
比對〈時光命題〉、〈航向拜占庭〉
把楊牧的〈時光命題〉和葉慈的名詩〈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ne)並讀,可看出楊牧的改變。
〈航向拜占庭〉
那不屬於老人的國度。年青人
臂彎裡互牽,鳥兒樹上歌唱,
─那一一朝向死亡的世代─
鰻魚瀑布,鯖魚羣海,
魚、肉,或禽,於整個長長的夏季,讚美著
所有被孕、被生、然後死去的東西;
全被情慾之音所抓住,忽略了
永恆的智性留下來的紀念文物。
老年人只是沒用的東西,
一件破衣掛在手杖上,除非
靈魂鼓掌而高歌,
為人生滄桑的外衣的每一破片而高聲歌唱。
這裡沒有歌唱學校教我歌唱,只有供研究的
龐大於自身的紀念文物。
所以我航海而來至
拜占庭聖域。
啊!聖哲們,站在神的聖火裡,
一如教堂壁上黃金嵌畫繪出的圖像,
請自聖火下來,漏斗般旋轉下來,
作我靈魂的歌唱導師啊!
吃掉我的心吧!那心,病於慾望,
囚禁於死亡中的動物軀體;
它不懂得自己是什麼。啊!請把我連結於
永恆的藝術形相中!
我一度來自自然,我就永不
從自然界裡塑造我軀體的形相;
除非如此的一個形相,
如古希臘的金工,用鎚煉精純的黃金鑄成,
好讓打盹中的國王醒著;
或者安置在金枝上歌唱,
告訴拜占庭的貴族與夫人,
什麼已過去,正過去,或將要來。
(因行文之便,用本人的中譯)
楊牧在他的詩裡,用一個私我的愛情母題、一個難忘懷的東方的婉約,去「置換」葉慈詩中以鯖魚禽鳥等為象徵的生生死死的情慾世界:「每次對鏡,我都認得她們/許久以來歸宿在我兩鬢」。接著,楊牧更單獨把鯖魚挑出,並發揮鯖魚回歸產卵地的生物朝向,衍化為「在鯖魚游泳的海面/我在探索一條航線」。那航線是生命的回歸、藝術的回歸。
葉慈詩中的「拜占庭」代表著藝術的王國,是「永恆的藝術形相」,他來之初是為了可教他靈魂歌唱,為生命的每一破片鼓掌歌唱(那代表著葉慈對現世生命的謳歌),但最終卻獲得更高的藝術真諦。楊牧則用他慣有的婉約語調,說「珠玉將裝飾後腦如哲學與詩」,說「傾全力將歲月顯示在傲岸的額」。
對藝術的高峰,人生境界的極致,楊牧有別於葉慈的知性描述,說「在將盡未盡的地方中斷,靜/這裡是一切的峰頂」。「靜」可謂得東方哲思之神韻。這些「置換」可說是楊牧與葉慈的對話,也似乎洩漏了楊牧內心深處的中國文化情懷。
(作者係師範大學英語系退休教授)
附加資訊
- 作者: 古添洪
- pages: 86
- 標題: 楊牧與葉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