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5月中旬，我收到「迪化207博物館」主辦的「老宅，曾經」－台灣百年民宅之美特展的邀請函。打開請柬之後，我嚇了一跳，因為她在裡頭寫道：「隨著我的年齡以及家人都在香港，往後我在台灣居住的時間將大量減少，無法繼續監督及參與『迪化207博物館』的營運。考慮許久，心裡雖然充滿了不捨，但我決定今年8月31日退休，並結束博物館的營運。」

陳國慈在香港出生，高中畢業後即赴英國就讀大律師法學院，20歲考上律師執照，然後到新加坡、美國執業。直到1974年底到台灣定居、開業。專長為渉外商事案件，很多國營事業和大企業都是她的客戶。

1995年9月，「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簡稱國藝會)成立，首任執行長即由陳國慈出任。文建會顯然是看上她法律方面的長才，破例延攬非文化界人士擔任國藝會首任執行長，令人耳目一新，媒體同時也報導，國藝會將公開徵求主管。

我那時在新聞界已工作了16年，早就想換個環境。因對國藝會的工作十分嚮往，所需條件與我的專長也很吻合，便寄出履歷表應徵獎助處處長一職，經過口試，我11月即去國藝會報到。

二

12月21日，國藝會搬遷到仁愛路三段現址，次年1月13日正式掛牌運作。依照設置條例規定，國藝會的業務以「贊助文化藝術事業」及「獎助文化藝術工作」為主，前者為一般性的藝文補助，後者為辦理國家文藝獎。獎助處首要工作便是訂定補助辦法。而「補助申請基準」，就是陳國慈以律師的專業，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出來的成果，由董事會通過，成為文藝界人士申請補助的依據，補助業務總算能如期上路。

1997年已辦了23屆的「國家文藝獎」改由國藝會承辦，新的辦法將名稱改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藝獎」，分為文學、美術、音樂、舞蹈、戲劇等五類，獎金則由40 萬增至60萬元，用以彰顯這個獎的崇隆地位。

經歷五場嚴謹的評審會議，第一屆的得主分別是詩人周夢蝶、水墨及書法名家鄭善禧、合唱指揮家杜黑、編舞家劉鳳學及表演藝術家李國修，都是備受文化界肯定與推崇的文藝工作者。9 月30日，國藝會在凱悅飯店宴會廳舉行盛大的頒獎典禮，嘉賓雲集，五位得獎人風光上台領獎並致詞，誠然是藝文界一大盛事。

三

忙完頒獎典禮後不久，陳執行長告訴我，台積電張忠謀董事長想延攬她到台積電當資深副總兼法務長。為此她陷入兩難，因為執行長的任期是三年，要半途走人對文建會和國藝會都很難交待。但台積電有幾件專利的案子正在打跨國官司，事關重大，且時間緊迫，非要她出馬不可。幾天之後，例行的主管會議結束後，她正色告訴我們，她已獲得董事會的諒解，很快就要到台積電上班。聽完後大家面面相覷，現場一片沈默，她最後說：「就這樣了，在新的執行長還沒來之前，會務暫時由副執行長代理。」說完便起身離去。

一年前她擢升我為副執行長以來，我一直謹守副手的角色，如今必須扛起當家的重任了。首要任務就是舉辦晚宴為她送行，除了全體同仁，也邀請了董事和文建會高層參加。席間一如往常聚會，但大家心裡都有些沈重，氣氛也有些傷感。

四

陳執行長常和我分享她的生涯規劃，說55歲時就要退休，去過自己真正想過的日子。我只是聽聽，從來不曾當真。張董事長怎麼可能放人？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通常是武林高手的宿命。

但五年之後，也就是2002年底，她真的從台積電榮退了。而她「真正想過的日子」，就是開始一系列的認養古蹟和老房子。2003年，她捐了3千萬元，認養了台北市立美術館旁的「圓山別莊」，經過重新裝修後，改名為「台北故事館」，成為一個小而美的藝文開放空間，很受台北市民喜愛，因此一做就是12年。2009年又認養了延平南路的「撫台街洋樓」，可惜三年合約期滿，即退出未再續約。她成了台灣第一位以自然人身分與政府進行古蹟委託經營的範例。

這兩棟老房子的產權都屬於台北市政府，凡事都需按照合約，經營上受到諸多限制，無法充分發揮理想，她便想買一棟老房子獨自來經營。2016年她看上迪化街一棟老房子，前身是「廣和堂藥舖」，曾是台北最大的中藥材藥舖，正是她最鍾愛的歷史建物，毫不猶豫便買下來。經過一年的整修，變身為「迪化207博物館」，於2017年4月正式營運，終得以一圓她多年的心願。

五

從「台北故事館」到「撫台街洋樓」，再到「迪化207博物館」，近20年來我追隨她的步履，經常光顧這三棟老宅。尤其我退休後的這五年間，到迪化街看展，與她敘舊，已成了生活中最期待的時刻。然而，隨著她遠離台灣，歸隱香江，這些美好的想像和期待，將永遠成為過去了。

幾天之後，我收到她寄來的「老宅，曾經」一書，厚厚一冊，採用高級精裝書封面，印刷裝訂十分考究，一如她嚴謹的行事風格和高雅的品味。我仔細看過每一張照片和介紹文字，宛如在看實體的「謝幕展」。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看完之後闔上厚厚的扉頁，感覺好像舞台上的布幕正徐徐落下。回首前塵，國藝會的「曾經」，歷歷如在眼前。不管時光如何推移，場景如何變動，既是謝幕，確實到了我們要互道珍重再見的時刻了。

(作者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