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復觀的家國情懷│湯元智

徐復觀的家國情懷│湯元智

湖南長沙嶽麓書院大門楹聯;「惟楚有才,於斯為盛」始懸於清嘉慶。「楚」的地理概念擴大至湖南大概是唐朝以後的事。徐復觀係湖北黃岡浠水人氏,這位湖北楚才是20世紀後半,活躍於台港兩地的一位學術奇人。

徐復觀1903年生於湖北省浠水縣徐場鳳形灣。12歲進入縣城高等學堂,旋入省立第一師範,1926年入湖北省國學館,1928年東渡日本留學,不久考入陸軍士官學校,涉獵政治、經濟、哲學諸書,視野大開。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徐因秘密從事抗日活動被遣送回國。先後在國民黨政府軍隊任團長、軍參謀長、師管區司令。1937年七七事變後,參與指揮湖北陽新半壁山、山西娘子關等戰鬥。1943年受命任駐延安高級聯絡、參謀,與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有所交往。6個月後返回重慶,任蔣介石侍從室機要秘書,並被授予少將,是蔣介石14位核心幕僚之一。

台港推動儒學現代化研究

徐復觀1944年往勉仁書院,謁師熊十力,悟熊氏「亡國者,常先亡其文化」,乃潛心於中國文化典籍。到台灣後,從政治圈轉向學術界。1950年代起,他與唐君毅、牟宗三等海外學者,一起推動儒學現代化研究,被稱為第二代「新儒家」領軍人物。1949年他在香港創辦《民主評論》,成為1950-60年代台港地區現代新儒家的主要輿論陣地,致力於宣揚新儒家的學說。

1949年後,徐復觀在台港兩地從事教育與學術活動,先後任台灣省立農學院、東海大學、香港新亞研究所教授。他在研究學術之餘,也會批判台獨言論,是中華民族文化根基的執着守護者。1951年赴台中,任省立農學院教授。旋又應聘為東海大學教授兼中文系主任。1969年再至香港,應聘為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新亞研究所教授兼導師,並重理《民主評論》編務,又任《華僑日報》主筆。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嚮往祖國之情甚切。其寄友人吳仲介詩云:「浩劫荒荒事已過,喜聞重整好河山。衰年許下歸根願,約取秋來共看禾。」與故鄉老友通信,表示:「倘得政府允許,亦當埋骨灰於桑梓」。1980年秋擬回國探親訪友,因胃癌治療未能成行,但仍為夏威夷大學主辦的朱子討論會,作《朱程異同》論文5萬餘言。

1982年2月向蔣經國進言:「祖國統一的方法最好是和平談判;早談判比遲談判好,主動談比被動談好,自己去談比別人去談好。」同年4月,徐在台逝世,其骨灰1987年由親屬遵其遺囑移回故里安葬。

有學術良心的知識分子

徐復觀抗戰末期折服於國學大師熊十力教誨,俟勝利到來隨即棄武從文,改志向學,無奈不旋踵間倉皇辭廟去國。居台20年間,他未忘熊先生學術救國之囑,篤信五四德先生精神,埋首於浩瀚古籍,梳理章句,盼能從中發現些許蛛絲馬跡,以資證實中華傳統文化中曾經蘊含的古樸民主主義思想,可惜發掘結果僅止於民本與仁政。同為反共,但徐復觀與黨國高層那種毫無擔當及虛驕的風氣,完全格格不入。

徐復觀基於一己的學術與良心,痛切反省何以國民黨在大陸徹底失敗的歷史之問。由於太過認真,以致不見容於蔣氏政權,而乘桴浮渡香江。居港的徐復觀常感歎,中共坐擁大陸錦繡河山,五千年中華歷史文明,人文底蘊豐沛深厚,文化寶藏無窮無盡,建政後卻不知珍惜愛護,反以革命進步之名不遺餘力地破壞,令他感到無比痛心憂憤。他對台灣這塊在地理上、心理上始終處在中華文化的邊陲之地,禮樂不盛,教化不興,卻打起復興中華文化的旗幟,也迷惑不解。

回觀反思徐復觀的一生,因大時代變遷劇烈,幾度出入學術與政治之間,文字深處透露出的孤臣孽子心境,閱之心生戚戚。他的不幸始於年輕時以青春韶華相委,深切期許的那個一度叱吒風雲的政治團體,最後以徹底失敗告終。論者或許可以輕佻地以「誰叫他站錯隊」諷之,忽視了徐那幾代人的熱愛國家民族,熱愛中華文化的初心。

2021年中國共產黨建黨百年,今人重溫百年歷史,前後映照,再次堅信共產黨對中國的偉大功勞,民富國強的程度史無前例。無需迴避的是,偉大成就背後隱藏的是曾經為之付出的高昂代價,影響至今。國家尚未完全統一,理論上近80年前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內戰還未完全結束,民族和解尚未完成。毛澤東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強調,對反動派不施仁政。政治人物如要成功,必須鍛煉出鋼鐵意志,態度決絕。知識分子不是政治人物,不該以政治人物的高標準來要求他們。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毫無疑問,文革在中國人心中留下了創傷,至今尚未完全撫平。幾十年後的今天,應可較為持平辯證地反思那段歷史。中國上古時代井田制度崩壞後,春秋時管仲子產等人開始探尋出路,重新編組社會勞動力,提高生產力。到秦漢時期發展出一套完整的編戶齊民與土地賦稅制度,統籌土地勞動力生產技術等等各項生產要素,取得最佳的結合,幫助最大化的提高生產力。在歐洲18世紀出現農業革命之前的2000年裡,封建中國農業總體與單位生產力,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國家整體實力,始終獨占世界鰲頭。此所以封建統治能在中國保持如此長久穩定,直到19世紀近代西方文明來勢洶洶,憑藉暴力才叩開國門。中共革命的任務,不僅止於推翻封建統治和土地制度,那無異於另一場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近代以降,改朝換代的農民革命不再是中國的出路,工業化是唯一正確的出路。建國後,經過一場又一場運動的磨難,維繫封建社會上層建築的地主/士大夫階層終於被連根拔起,徹底消滅。與那個階級關係密不可分的民族資產階級,也一併被收拾地乾乾淨淨。代價巨大毋庸諱言。惟此後的中國社會方得以重新組織起來,全力應對西方文明帶來的空前挑戰。短短30年時間,新中國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春秋、戰國、秦漢600年制度轉型的全過程,期間每每令人捏把冷汗,到末了未出現車毀人亡的不幸結果,奠定了日後全面工業化的堅實基礎,值得額手稱慶。苟非如此,今天的中國恐怕早已大卸八塊,四分五裂。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出現蓬勃向上的社會流動,規模空前,為近代人類之最,至今方興未艾。成億成億的鄉村人口流向城市,成億成億的農民翻身進入中產,構成現代社會的中堅。歐洲從中古封建向現代社會轉型,持續了好幾百年才完成,期間混亂痛苦綿延不斷。「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歷史辯證奇妙之處盡在於此。

中國的發展應可安慰徐心

徐復觀曾有過一段特殊經歷,使他不同於他的黨內同志。1943年,徐任國民政府觀察人員,派駐延安將近一年,期間曾與中共高層多有接觸,並與毛澤東有過數次會晤。通過近距離觀察,除復觀細心留意到共產黨在邊區的統治是民心所向的,確實有不少國民黨值得學習之處。不過,抗戰末期的國民政府已病入膏肓,根本聽不進他的建言。

文革結束後,大陸尚處於療傷止痛之際,徐復觀開始放下心中芥蒂,更為寬容、心平氣和地看待中國共產黨。他完全認同葉劍英對第三次國共合作的呼籲,並想盡一己之力,推動恢復國共人員在香港的接觸。他更期待國民黨不再繼續當個局外人,在一旁冷言冷語地指指點點,他希望國民黨捐棄前嫌,再次與共產黨合作,為國家現代化和民族復興承擔起一己之責。

進入21世紀以來,國人思想上最大的變化莫過於重新擁抱中華傳統文化。中國共產黨從善如流,有意識地站在這股沛然莫禦的時代大浪潮上,引領國人踏上一個新征程,冀以完成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徐復觀若地下有知共產黨已判若兩人,想必會拋棄成見,盡釋前嫌,不再因當初那場內戰被趕出大陸,而始終耿耿於懷。也相信徐復觀若再生,必然會振臂高呼,竭盡全力,為促進民族和解,克服西方文明的挑戰,實現中華民族與中華文明的兩大復興而繼續奮鬥!

(作者係旅美文史工作者)

附加資訊

  • 作者: 湯元智
  • pages: 76
  • 標題: 徐復觀的家國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