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庫斯的呼喚-重返黑色部落│古蒙仁

司馬庫斯的呼喚-重返黑色部落│古蒙仁

「七星生態保育基金會」曾邀請一批喜愛自然生態及關心部落文化的人士前往司馬庫斯,一面觀賞深山的天然美景,一面體驗部落的原民文化,希望能為他們正在推動的「部落生態旅遊」發聲。基金會邀請我,因為早年我曾以秀巒村的變遷為題材,寫成〈黑色的部落〉一文,後來還得到第一屆時報文學獎的首獎,發表時曾引起廣大的迴響。

2022030169

少小離家老大回,我就是懷著這樣深沈的感情羈絆,和十多位同伴坐著一輛中型巴士上山的。過了內灣之後,車子一路蜿蜒上山,便進入尖石鄉的泰雅族部落。錦屏、那羅、宇老、田埔、泰崗、秀巒、司馬庫斯,那些我所熟悉的部落名字,散布在廣袤的山林之間,看起來那麼渺小,像在天邊那麼的遙遠。

不同的是,當年我上山時只有一條崎嶇的山路,沒有任何車輛可以代步,只能得靠二條腿步行。沿途曉行夜宿,險象環生,花了二天一夜才走完全程,迎接我的是一個沒水、沒電的半原始部落。太陽一下山,部落即陷入一片黑暗中,只能靠昏暗的燭光來照明,是我將它名為「黑色的部落」的緣由。

如今展現在眼前的,已是一條平坦的柏油路,車子奔馳其上,已與一般產業道路沒什差異,只消三、四個小時就可抵達終點。而當年的「黑色的部落」已搖身一變成為「上帝的部落」,成功地轉型成為「部落生態旅遊」的示範景點。放眼望去,屋舍儼然,部落教室、民宿、咖啡屋,環繞著部落前的廣場,遊人如織,車輛絡繹於途,與30多年那窮鄉僻壤之境相較,宛如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們抵達時不過4點多,但因寒流來襲,加上山區雲霧繚繞,部落的天空已顯得暮靄沉沉。按照既定的行程,我們漫步到部落的教堂前,等候頭目及長老來進行淨身祈福的儀式。新春伊始,他們依例會為上山的遊客淨身祈福,每個來到司馬庫斯的遊客,都衷心盼望獲得祝福後,新的一年能有一個好的開始。

部落的頭目馬賽蘇隆和長老優繞依將出現時,天色已十分昏暗,聚集的遊客自動圍成一個小圈圈。二人經過我面前時,基金會的人員悄悄地告訴他們,我即是古蒙仁。二人面露驚喜之色,緊緊地握住我的雙手,連聲表達對我的感謝和歡迎之意,並拉著我的手一起走到圈子的上方,希望我能擔任陪祭者的角色。

在眾人的圍觀下,他們二人將一束束的五節芒紮成祭品,頭目特別將其中一束交到我手上,開始進行祈福的儀式。頭目先誦念祈禱辭,每念一段,長老再翻譯成國語,大聲地轉述給在場的遊客。頭目念完祈禱文後,我們三人一齊將五節芒插在前面的木架上,接著進行淨身的儀式。頭目繼續口誦。唱誦之後開始繞行一周,將小缽中的清水一一灑在遊客的身上,為眾人淨身,整個淨身祈福的儀式到此才告一段落。

晚上在部落裡的雅竹餐廳用餐,吃司馬庫斯的特色料理,菜色及碗盤都十分在地化,服務人員端上桌時,還會詳加說明每一道菜的食材和烹調手法,並詢問我們的意見,從廚師到服務人員,顯然都受過相當專業訓練。

基金會人員說,生態旅遊推廣計畫剛實施時,為了改善餐飲的品質,他們曾找過職訓所的專家上山來授課,但始終做不出特色。後來找了在花蓮經營「陶甕百合春天」的阿美族大廚長浪(漢名陳耀忠)來指導,將當地的野菜作為主要的食材,並改善烹調的技術,才發展出目前的風味餐。我們用過後都讚不絕口,服務人員笑容可掬,一再彎腰致謝,可謂賓主盡歡。

部落為了讓遊客晚上有個消遣,飯後還安排了餘興節目,地點即在教堂裡,7點過後,用過餐的遊客陸陸續續走進這裡,約有150人之多,大家悠閒地坐在長椅條上,準備觀賞部落免費提供的歌舞表演。

不同於一般民俗村內的職業演出,在這兒擔綱演出的都是國中小的學生乃至幼稚園的小朋友。他們利用課餘時間編排演練,將天生的歌舞才華,在簡單的舞台上盡情地演出,看得觀眾哄堂大笑。無畏屋外凜冽的寒流,人人手舞足蹈,熱烈地交融在一起,歷時一個半小時才結束。

表演結束後,形影不離的部落頭目和長老二人又出現在舞台上,代表部落感謝遊客的光臨,並舉辦有獎徵答,問題多集中在泰雅發音和中文字義。題目不難,遊客只要敢舉手搶答,幾乎人人有獎,帶動了現場另一波的熱鬧氣氛。

就在最高潮時,頭目突然話鋒一轉表示手上還保有一個最珍貴的獎品,要送給今晚的一位貴賓,隨即拿出一只傳統的頭飾,鄭重地向台下展示了一下。這時他的聲調放慢了,以充滿感性的聲音,敘述早年在部落發生的一個故事。

40年前有一位台北的大學生,到部落住了一個多月,與族人一起下田耕種、上山狩獵,並到每戶住家做採訪,離開後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叫做「黑色的部落」,這篇文章發表後引起很大迴響;假如沒有這篇報導,部落對外的道路可能還沒開通,電力也無法輸送上來,司馬庫斯可能還是個半原始的黑色的部落!族人對他十分感激,很想當面向他致謝。但40多年來他卻音訊杳然,再也不曾回來。直到今天晚上,奇蹟終於出現,因為他就在現場,現在就請他上台,由我代表部落送給他這個遲來的禮物,表示最誠摯的感謝。

頭目說完便指著我,眾人的很光也集中在我身上,由於事發突然,我楞了一下,還來不及會過意,便被掌聲催促著步上舞台,靦腆地從頭目的手中接下那條頭飾。那是紅白黑三色條紋編織成的頭飾,手工十分精巧,代表了傳統部落社會極高的榮譽。我拿在手上,向頭目及底下的觀眾深深一鞠躬,便匆匆地下台,再度隱身在人群之中,刻意保持我一貫的低調,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仍令我的心跳加速,打從心坎湧起一股暖流。

時隔40多年,我和他們素昧平生,天各一方,此次應邀上山,只想重返部落看看,基金會也沒有特別的安排,竟然會出現如此溫馨、感人的插曲。我在他們素樸的語言和真誠的表白中,感受到了人與人之間最可貴的情操。那是出自他們的肺腑之言,是部落裡共同的心聲,超越40多年的時空阻隔,如今與我不期而遇,找到消失了40多年的大學生的身影,臨時安排了今晚節目中的橋段,也難怪會令我感到一陣驚喜和感動。

2022030170

那晚回到投宿的迦南小木屋,夜已深沈,屋外寒風如吼,氣溫已降到8度,房間沒有暖氣,我綣縮在一床薄薄的棉被裡,心裡那股暖流始終在周身流淌,身體雖然疲憊,內心卻十分清醒,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我反覆思索,40多年前的部落之行到底是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黑色的部落」一文得獎後,除了帶給我文學的桂冠,讓我躋身文壇之林,滿足了我世俗的虛榮之外,在真實的世界裡,它真的發揮了什麼功能?為社會人群增添了什麼福祉嗎?

我不得而知,也從來沒有人能夠證實,或者給我答案。事隔40多年,幾歷滄桑,文學獎的史頁已告發黃的年代,我卻在頭目和長老二人的身上找到了答案!這個答案比當年文學獎評審委員的肯定,更讓我感到珍貴與榮耀,而頭目致贈的那條頭飾,我視為司馬庫斯頒發給我的終生成就獎。在我的心目中,它所代表的位階和成就,無疑地遠遠超過一般的文學獎項。

長夜將盡,我重返部落的尋根之旅才剛要開始,第二天一早即要步行5個小時,去山林深處探索最富神秘氣息的神木群,這是我離開部落多年之後族人的新發現。以及後來發展出來的「共產共享」、「共同經營」的生活方式和經濟行為,已引起諸多社造團體的關心和重視,紛紛上山來取經,媒體也時有報導,加深了外界對司馬庫斯的好奇。

新的課題有待開發。從「黑色的部落」邁向「上帝的部落」,我要向族人學習的地方仍多。新春尹始,接受了頭目的淨身祈福後,我也期待能為司馬庫斯的書寫貢獻自己的餘生。

(作者係作家)

附加資訊

  • 作者: 古蒙仁
  • pages: 86
  • 標題: 司馬庫斯的呼喚-重返黑色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