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少年朱雲漢│魏國彥
2月5日,我70歲生日,在家人為我慶生的聚會結束後,我在臉書上看到朱雲漢院士因病辭世的訊息。我和朱雲漢認識多年,但學門不同,相忘於江湖之上,並不常聯繫,幾天前還看到他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無知於他早受病魔攻擊。我生日,他辭世,死生交錯,才知命祚無常,平生契闊。
回想初識朱雲漢的時候,他才19歲,台大法學院政治系二年級的學生,還「未成年」,但他少年老成、穩重成熟。當時我大四,正在準備考研究所,從性格上講,我和他大約同屬一路,因為那個時節大家都喊我「魏老、魏老」,我們也就有一種相知相惜,自有默契,不用說破的了然於心。
台大學生運動重要的一晚
初識的那個晚上,是台大學生運動重要的一晚。
1975年4月7日晚上7點多,我接到台大學生代聯會主席丁庭宇的電話,要我即刻趕往新生南路三段的一個地址,說是有個緊急會議要開。我到場時,已經來了十多位同學,多為代聯會的幹部,其中有朱雲漢,他好像是代聯會的秘書長或政策部主任之類的。討論的主題是「蔣總統去世,台大同學應該做點什麼?」是的,那年4月5日下午蔣總統過世,軍警戒嚴,所有娛樂活動停止,報紙一片黑白,滿是哀悼之情。
討論中,多半是代聯的會幹部在發言,其中主力之一就是朱雲漢,他們一群大二學生,以法學院(現改稱社會科學院)和文學院的同學為主,放言高論,口無遮攔。另一個特色就是他們都是師大附中(下稱附中)的同屆校友,他們的老交情從高中就開始了。當年台大有個半公開的秘密:大一代表會的主席必定是附中畢業生,因為聯招一放榜後,考上台大的附中就會被學長召集,訓令他們要競選班代表,在接下來的「大一班代表聯合會」選舉中,他們推派的人選又通常會當上主席,也因此,附中勢力強大時,可囊括台大代聯會主席與「畢業生聯合會」主席。
那天同時到場的還有《台大青年社》社長陳憲良,經濟系三年級,也是位熱情激動的愛國青年(半年多後他投筆從戎,轉學到陸軍官校,轟動一時)。我和陳憲良都是台大「台風社」的社員。台風社當年也是個引領風騷、叱吒風雲的社團,在學校辦理各種團康與訓練活動,我是因為參加該社的「速記訓練班」而入社,另有很多同學是為土風舞而來。這個社團後來開枝散業,台大的土風舞社、口琴社都是台風社所孕育誕生的,因此算是台大社團的「母雞」社團。
簡單歸納一下,從組織面而言,要掌握台大社團就要找台風社;從人脈面而言,就要找附中校友。1971年退出聯合國,風雨飄搖之際,台風社成立農村服務隊、漁村服務隊、國中生服務隊,吸引了大批「摩頂放踵」之士加入,上山顛,下海隅,造成社會服務運動旋風,觸角深入社會,前交通部長葉匡時就是該時期的社長。
當時國民黨知識青年黨部對台大這些社團十分重視,而馬英九的父親馬鶴凌就是國民黨「北區知識青年黨支部」的書記長,而其辦公室就在新生南路三段的巷子裡。
「獻機報國」運動
當晚與會人士中,附中校友組成的代聯會幹部是主體,我和陳憲良比較像客卿。丁庭宇雄才大略,很有領導人的氣概,口才好,後成為TVBS談話性節目的常客,開電視「名嘴」之先河。
4月7日當天報紙披露了其他學校已經倡議了一些活動,例如捐血、募捐建銅像、發動「新生活運動」、發動「效忠簽名」運動、火車班列改名為「中正號列車」等。國民黨文傳會、青工會也放出風聲,要發動捐款興建「中正紀念堂」。丁庭宇認為台大應該著眼大局,發動更有意義、更具前瞻性的運動,論述則由朱雲漢擔綱,大意是說,一代偉人離世,新的時代開始,正是台灣民主轉型之機。「朱雲漢們」說:「每個路口、圓環、每個中小學校園都站著蔣總統銅像,會是個可以看的風景嗎?這樣只會延長強人統治,如何民主?」、「這些黃銅不如拿來造槍砲、做飛機」。
最後大夥決議要發起「獻機報國運動」,重現1934年蔣公50歲壽辰全國獻機的歷史盛況,第二次獻機報國運動將「鑄無形之哀痛為有形之革命利劍,振翼雄飛北指,直搗黃龍,逐虜收京,將中華的法統乾綱,再鷹揚於我神州故國萬里山河之上!」
做結論時,丁庭宇拿出主席架勢,指派我、陳憲良及附中校友吳心健組成撰稿小組,當晚挑燈夜戰,寫成《銜哀奮厲 獻機報國》宣言,第二天一早送去打字行製版印刷,上午9點在台大體育館召開記者會。事後回想,丁庭宇其實早有定見,所謂決議是朱雲漢等人的發言引導而成;從印刷廠打字與台大體育館場地的租借、媒體的聯絡等早就布置妥當,我猜這後面有朱雲漢的操持。
第二天記者會一結束,丁庭宇和我就被教官「請」去訓導長俞寬賜教授的辦公室罰站。我們二人被留置在訓導長室,媒體發布與聯繫的工作仍在幕後持續進展,中午台視新聞首先披露,下午就有記者去問教育部長蔣彥士要他表態,為這個運動定性定調。到了晚上,三大電視台全面播放,第二天各報也以顯著版面報導。我和丁庭宇在訓導長那兒和他打太極拳,其他以附中校友為主的幹部群在外頭聯絡媒體,布置捐獻箱,完成造勢,他們都只是大二學生,就懂得布局與分工,朱雲漢是其中的靈魂人物。
《仙人掌雜誌》初試啼聲
1977年7月出版的《仙人掌雜誌》第5期刊出一篇朱雲漢的文章,題目是〈民主是目標不是工具〉。同期作者還有孫慶餘、蔣勳、陳映真、李乾朗、李利國、耿榮水、李亦園、司馬中原、楊清矗,看看這個陣容,都是後來台灣知識界和文壇上的重要人物,當時他們都還很年輕,代表著台灣新一代的知識分子菁英。推算一下,朱雲漢應是大四學生,作品刊出時他已考入台大政治研究所,後成為胡佛教授的得意門生。而胡佛與朱雲漢之後先後成為中研院的院士,傳為杏壇佳話。
以下我抄幾句朱雲漢這篇文章的句子,得以管窺他的少年文采和學術萌芽初心:
民主政治在(民初)多數知識份子的心目中「手段」成分大於「目的」。這種現象也許並不足為奇,因為若是重視其「工具價值」而接納民主亦可因其失去「工具價值」而拋棄之。
民主政治在中國,可謂「先天不足,後天失調」,若欲改善此一乖違現象,在心理上必先掃除居社會領導地位之知識份子心中的疑雲與徬徨;必先堅定對民主理念之理念。
讀這些文字,不得不佩服青年朱雲漢很早就看到,民初以來知識分子把民主當「工具」,既非本質亦非目的之心理狀態。
《高思在雲》金聲玉振
朱雲漢批判的這個現象,其實也出現在「民主化」後的台灣,見諸於民進黨執政後的種種「髮夾彎」,於今為甚,言行舉措逆反「民主進步黨」創黨時期的主張與理念,這其中也有深藏在知識分子心裡與台灣社會的深層結構問題,當然也成為政治學者、院士朱雲漢諸多評議的對象,此可從他為《天下雜誌》、《商業週刊》、《中國時報》撰寫的專欄文章可以看到,而這些批評與檢討在他2015年出版的《高思在雲》第四篇〈為台灣民主把脈〉,有很透徹的架構化處理。以下是該篇文章的一些小標:「民主為何讓台灣民眾失望」、「政黨輪替背後的現實問題」、「變形民主耗損台灣治理品質」、「政黨利益糾葛延宕社會發展」、「媒體是政治耗損的重要推手」、「台灣是富豪的樂土」、「台灣距離民主崩壞還有多遠」、「政務人才斷層全民買單」。
對於台灣民主「禮樂崩壞」的現狀,他犀利透徹卻沈穩的批評,當然得罪了很多懷有台獨意識的學者與讀者。雲漢過世後,不少這類人在臉書及媒體上喤吠,雲漢在世時就很少和他們「一般見識」,而只是微笑以對。
朱雲漢的學術研究起身於「亞洲民主動態調查」,有著多年對儒家文化圈下的亞洲國家民主化的田野實證研究,也有政治學理論的嚴謹宏觀分析。他的文章以道德思維為底蘊,逐步推演,條分縷析,一氣呵成,行雲流水,可讓讀者智慮清明、道德勇氣油然而生。
這樣的風格與器識,早已出現在19歲的他身上,我初識雲漢時就看到了,也被感動至今!
(台大地質科學系退休教授)
附加資訊
- 作者: 魏國彥
- pages: 70
- 標題: 記少年朱雲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