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廣東省特級教師，當地的知名作家。我從台灣回大陸，他特意趕往我的故鄉河南。他是第一次來河南。由於那些從小便耳熟能詳的歷史典故，以及近年來流傳在社會上的種種傳聞，他對這片土地上悠久的歷史文化充滿嚮往，又對河南人帶點先入為主的成見。

我們的班機一前一後地降落在新鄭國際機場。在潮水般的人流裡我們找到對方。他握住我的手說：「這是你的故鄉，你就是嚮導，帶路吧。」我說：「這裡發展太快了，我成了故鄉的陌生人，對於當紅景點，我和你一樣一無所知，那咱們就走傳統路線，先去看看這個城市的標誌性建築—二七紀念塔吧。」

我們走出擁擠的人流，向機場外走去。一對母女在我們後面，靜悄悄地走著。我們向她們詢問從哪個門出去方便乘車，她們顯然聽到了我們剛才的談話，那女兒十四五歲光景，白色T恤配著藍色牛仔褲，一頭短髮，背著黑色旅行包，姣美的臉龐煥發著青春動人的光彩。她開朗地說：「去二七紀念塔不用到外面乘車，機場有地鐵站，方便又快捷，我們也是去那裡，一起走吧。」

母女倆是鄭州人，女兒在中學讀書，暑假中讓母親陪她去外地旅遊歸來。這下子朋友和她有了共同話題，他們聊起教育和校園生活，女孩迫不及待提出種種疑問，朋友則用多年的教學經驗為她解惑，女孩很快便對朋友充滿尊敬和欽佩。這就是知識的力量。

上地鐵時，我們和那母女被人流沖散了。我們按照她們事先所說的站下了地鐵，等人流散去後才慢步向前走。剛轉個彎兒，就見那對母女站在人潮散後有點空蕩的大廳中間，回頭向我們張望著。原來她們擔心我們不熟悉路況，特意等在那兒為我們指路。

我們再三謝過，目送她們離開後，朋友轉身看著我，感慨地說：說句心裡話，希望你不要介意。由於這些年流傳在社會上一些關於河南人的負面傳聞，來之前我對河南人並不抱好印象。誰知剛踏上河南的土地，這對熱情的母女，便讓這種由道聽塗說產生的偏見有了改變。他用自己的專業學識為她們上了一課，她們則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也為他上了一課。

走出站便是二七廣場。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正趕上二七紀念塔亮燈，14層的雙體塔紅光閃閃，通體瑩亮，高聳夜空，甚是壯美。

第二天，我們去看《只有河南》戲劇幻城。先把行李存放在預訂的酒店，由於酒店到景區還有一段距離，便搭乘網約車前往。

戲劇幻城是鄭州當紅的景點，兩年前才開城納眾，位於市區東郊中牟縣境內，占地622畝，是中國規模最大的戲劇主題公園，分三大主劇和18小劇，讓人們在喜聞樂見的戲劇藝術中，瞭解河南厚重的歷史文化，瞭解中原大地上曾經的喜怒哀樂。

我們看了二大主劇和幾個小劇，已是黃昏；隨後在迷宮般的景區隨意走動，欣賞其整體格局。歸程夜已降臨。朋友拿出手機叫車時，才發覺手機沒電了，充電寶又忘在酒店行李箱裡。我的手機是台灣的卡，在大陸無法使用。

戲劇幻城坐落在廣闊的田野裡，出了熱鬧的景區，便是寂靜的莊稼地，四周是黑暗的樹林和田野。我們站在路燈幽暗的馬路上等了半小時，也沒有攔到計程車。記得來時乘車也就是十多分鐘的路程，步行估計一小時也就到了。我們決定步行回酒店。這時一輪暗紅的月亮緩緩爬上東面一帶楊樹梢頭。

多少年沒見過如此幽靜迷人的田野月夜了，開始我們挺開心，安步當車，欣賞著月下田野，一邊談論著李白飄著酒香的月光、蘇軾帶著禪意的月光、莫泊桑浸染著愛情的月光、以及我們自己童年記憶裡故鄉的月光。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惶惑站住：出現在眼前的不是預想的綠樹掩映中酒店的招牌，而是一條蜿蜒在田野裡的小河。時近半夜，月明中天，夜涼如水。

一定是在那座轉盤式的天橋下走錯了路。我們急忙返回橋下。橋是新建的，橋下還沒安裝路燈，橋上橘黃的燈光沖淡了橋下的黑暗。想在這裡找人問路談何容易，偶有車輛經過，看見兩個大男人站在黑影中攔車，反而加速駛去。

這時，一輛農用三輪車，從西面高楊夾道的馬路上突突開過來。我們老遠便站在路中間招手，三輪車駛過後又停下來，我們急忙跑上前詢問。原來離開戲劇幻城不遠便走錯了路，現在所處的位置距離酒店反而更遠了。已經走了近2小時，沒有力氣再走那麼遠的路，而且夜越來越深，如果前面有岔路，很難找人詢問，難保不會再次走錯。司機是位中年男子，後面坐著他的妻子。我們請求他用三輪車把我們送到酒店，他猶豫了一會兒。我擔心他會拒絕，沒等他開口，便趕緊承諾一定會付讓他滿意的車費。他沒說什麼，示意我們上車，然後掉轉車頭，向來路開去。

他一路上一語不發，默默開著車。他妻子則快人快語，不停和我們聊天。她說他們去市區送貨，回來晚了，很著急，因為孩子還在家裡等著呢。我們心裡充滿歉意，想到酒店後多給點車費表示感激。她說他們以前常外出打工，有一次去密縣下煤窯幹了一個月，家裡有事要回去，老闆說不到年底不結賬，她老公是個倔強脾氣，背起行李就走，一邊走一邊攔車，卻沒有一輛車停下來，最後他老公也不攔車了，背著行李在毒日頭下大步走著，渾身大汗像剛從水裡出來一樣，也不說話，好像和誰在賭氣；天快黑時，有個好心的司機，體諒他們的難處，免費把他們捎回鄭州。她老公分明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卻依然一聲不吭，固執地給我們一個沉默的背影，仿佛仍沉浸在那場痛苦的往事中似的。

為抄近路，三輪車拐向田野，順著一條青草覆蓋的田間小路駛去，兩邊高高的玉米地，如兩道綠牆，把小路夾在中間。夜深露重，路邊白楊黛綠的葉子被露水洗過，映著月光如鏡片般明亮，葉片邊緣凝聚著大顆大顆鑽石般的露珠兒，即使坐在行駛的車上，也能聽到露珠兒打落在玉米狹長葉子上的滴答聲。望望月亮，望望露珠兒，很自然便想起「白露垂珠滴秋月」的詩句。

大約半小時，三輪車在田間小路與一條寬闊種植著茂密法國梧桐的大馬路交叉口停下。司機終於打破沉默，指著前面不遠處幾棟高樓說：「那就是你們要去的酒店，步行5分鐘就到了。我擔心車子汽油不足，就不送你們過去了。」

我們跳下車，急忙把錢遞過去。誰知他竟一把推開，動作之堅決，猶如一個驚嘆號落在心裡，讓人分明感到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著要收我們的錢！他逕自掉轉車頭，準備離開時又回頭看著我們，說了句像他一樣樸實的話：「出門在外，誰都會遇到難處。」

我突然想起開始請求他送我們時，他猶豫了一會兒，當時我還以為他是在路程和車費之間默默權衡；此時，他伸手堅定地把遞過去的錢推開，我才明白，那一刻，他正從自己以往的經歷中，瞬間提煉出人性的善與美。提煉這個詞用在這裡很貼切，如果我們不能從往事中汲取養分提升自己，猶如從大量礦物質中通過熬製，提煉出貴重的金屬元素，經歷再多也是一堆沒有多少價值的廢料。

三輪車駛向月光下的田野，白露茫茫的草地上，留下兩條軌道般暗綠的轍印。朋友望著遠去的車影，不由得伸出大拇指，由衷地說了句白天在一齣戲劇中聽到的台詞：河南人，中！

(作者係河南人，現與妻子在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