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看成嶺側成峰─清代小說的批評與鑒賞|歐陽健
古人云:「詩無達詁。」詩歌的鑒賞,可以超越字詞的訓詁,在想像的意境中飛翔;小說的解讀,更有無限豐富的空間。「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名句,是極富哲理的;但不應該反過來說:「要識廬山真面目,必須置身此山外。」正確的態度是─既要深入其中,對文獻、文本做充分的把握;又要超乎其外,「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旨趣,在自然景象會隨觀察點的轉移而改變。文學作品的批評與鑒賞,如果換一副眼光,換一副心腸,也會有與前人不同的發現。新發現不一定超勝前人,但畢竟在多元詮釋中增添了一元,這就是對學術的貢獻;至於各元間的精粗高下,則有待於歷史的檢驗與去取。
《儒林外史》的諷刺
以《儒林外史》為例,文學史的定位是諷刺小說;支撐「諷刺」說的,有兩個著名的細節:兩莖燈草,一個蝦丸。
嚴監生臨終,伸著兩個指頭,眾人猜度心事,皆未說中。趙氏道:「你是為那燈盞裡點的是兩莖燈草,不放心,恐費了油。」挑掉一根燈草,他方點點頭,嚥了氣。嚴監生於是成了「慳吝」的典型。如果換一副心腸,節省一點能源,減少一點污染,又有什麼不對呢?
范進中舉,去拜見高要縣知縣湯奉。聽說范進母親見背,湯知縣大驚,忙叫換去了吉服。吃飯用的是銀鑲杯箸,范進退前縮後,不舉杯箸,知縣忙叫換了磁杯象牙箸;范進又不肯舉動,直到換了竹子的才罷。知縣疑惑他居喪如此盡禮,倘或不用葷酒,卻是不曾備辦;後見他在燕窩碗裏揀了一個大蝦丸子,方才放心。范進於是成了「虛偽」的典型。如果換一副心腸,遵制盡禮也要看環境,在老師的席上,可以要求更換杯箸,卻不好要求重辦素酒。在廣東、福建酒席上,蝦丸子算是清淡的了,在貴重的燕窩中揀了一個蝦丸,表明他確能節制盡禮,「情偽」云云,實難服人。
想要解決《儒林外史》的定位,首先要從大處著眼,問一問為什麼題名「外史」?答案是:對應於正史之《儒林傳》。正史自《史記》起,即設有《儒林傳》,傳主是「以儒學登用,林立朝右」者,事略是明其「專門經訓授受源流」。閑齋老人《〈儒林外史〉序》說:「稗官為史之支流,善讀稗官者,可進於史;故其為書,亦必善善惡惡,俾讀者有所觀感戒懼,而風俗人心庶以維持不壞也。」吳敬梓「以《史》《漢》才作為稗官」,將「儒林」群體作為描寫對象,繼承史家「不虛美,不掩善」、「寓褒貶,別善惡」的傳統,對善的旌揚和對惡的鞭笞,構成了《儒林外史》的兩極。書中對至善之人如王冕、虞育德、杜少卿、沈瓊枝的旌揚,是讀者所不應忽略的。
胡適與潘重規的紅學
說到《紅樓夢》,「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情況就更突出了。不但眾說紛紜,而且肝火甚旺,從古到今,層出不窮。
如要釐清紅學的糾葛,不妨詢問一下:都讀《紅樓夢》,都講《紅樓夢》,「紅樓夢」三個字是什麼意思?是在「紅樓裡」做了一個夢?還是做了一個「有關紅樓」的夢?
前人的答案多半是傾向於後一個:《紅樓夢》寫的是一個「有關紅樓」的夢。問題在於,「紅樓」的寓意又是什麼呢?有兩位大名人給了答案。
一是胡適的:「紅樓」是富貴人家之所居;《紅樓夢》是作者的自敘傳。一是潘重規的:「紅樓」是朱樓;《紅樓夢》就是《朱樓夢》,作者是反清復明的愛國志士,《紅樓夢》是「紅樓血淚史」。
我們且來換一副眼光,換一副心腸,對他們的觀點作一點評論。
胡適1921年作《紅樓夢考證》,用「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方法,來研究《紅樓夢》。他的假設,大膽在哪裡?在不了解曹雪芹的情況下,判定《紅樓夢》是曹雪芹的自傳。
什麼是自傳?作者寫出自己的生平,還原一個活生生的自我。如果將《紅樓夢》作者生平考證清楚了,對照小說情節又完全或大部分合轍,如《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確有吳敬梓的影子,說《儒林外史》有自傳因素,就會令人信服。但胡適採用的卻是類比法:曹寅有個親生兒子曹顒,又有個過繼來的兒子曹頫。曹顒無子(有人說曹雪芹是他的遺腹子),曹頫有沒有兒子?不清楚;胡適卻說有,並且就是曹雪芹。曹頫算是曹寅的次子,做過員外郎;對照《紅樓夢》裡的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員外郎。所以,賈政即是曹頫;賈寶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曹雪芹「生於極富貴之家,身經極繁華綺麗的生活」;「但後來家漸衰敗,大概因虧空得罪被抄沒」,「《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破產傾家之後,在貧困之中做的」:所以,「《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則是當日曹家的影子」。他的「小心求證」就是如此簡單!
在胡適考證《紅樓夢》30年之後,「第一次有人否定他全部的學說」,他就是「堪稱為一大家」的潘重規。他批評「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員外郎」,從而推定賈政即是曹頫、賈寶玉即是曹雪芹的邏輯說:賈政還任過學差,員外郎的官職,遠不及學政之高貴清華,但遍查清代史料,從無曹頫任學差之事,哪裡談得上自傳呢?退一步講,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做到員外郎的有哪些?他們的次子又有哪些?在數位化異常發達的今天,只要稍稍搜索一下,立刻能得出上千個人選,難道都是《紅樓夢》作者嗎?尤為要緊的是:曹家的極盛時代,是在曹寅江寧織造之任上,而號稱曹頫之子的曹雪芹,根本趕不上曹家的富貴繁華,怎麼可能「備記風月繁華之盛」呢?
「自傳說」的最大弊端,在無助於《紅樓夢》的詮釋。胡適由此推定「《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固然很煞風景;「自傳說」的繼承者們,竭力強調家庭衰敗對曹雪芹的影響,甚至說成是《紅樓夢》內在驅力。但出身「包衣下賤」的曹家,因充當皇室耳目而「飫甘饜肥」,並無多少令人欽羨的光輝;曹家的得罪抄沒,更算不上真理和正義的失敗,不值得為之灑下同情淚。
潘重規認為紅樓是朱樓,《紅樓夢》就是《朱樓夢》,有沒有根據呢?有。第52回有真真國女子「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的詩。潘重規的研究方法,是將《紅樓夢》看作運用「隱語」抒寫亡國「隱痛」的「隱書」,它是民族血淚鑄成的。如寶玉說「除明明德無書」,表示明朝才是正統;賈寶玉代表傳國璽,林黛玉影射明朝,薛寶釵影射清室,林薛爭取寶玉,即是明清爭取政權,林薛的得失,即是明清的興亡;賈府指斥偽朝,賈政指斥偽政。結論是:《紅樓夢》的原作者不是曹雪芹,全書不是曹雪芹的自敘傳,後40回也不是高鶚續作。
評胡適對潘重規的反駁
潘重規的意見遭到胡適的強烈反駁,以為「還是索隱式的看法」,「還是猜笨謎的方法」。他的反駁對不對呢?
第一條,「還是索隱式的看法」。索隱,是傳統文化的正宗,司馬貞有《史記索隱》,與裴駰《史記集解》、張守節《史記正義》合稱「三家注」,有極高的學術價值。《紅樓夢》明確宣示「真事隱去」,將隱去的事相「鉤索」出來,不是很對頭嗎?考證派也好,索隱派也好,探研的都是小說「本事」,即素材來源。作家、版本、本事,是小說考證的三大支。由本事考證的歧義,方派生出作家考證與版本考證的歧義。蔡元培早就指出,《紅樓夢》是「清康熙朝政治小說」,「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光緒18年(1892),25歲的蔡元培中進士,點翰林院庶吉士,他的感受應是有跡可循的。
大家都知道《桃花扇》戲裡有忠臣,有良將,也有奸臣,也有壞蛋。他們都在忙什麼呢?阮大鋮想投靠復社君子,侯方域等卻拒之門外,把他弄得很狼狽。「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史可法也好,左良玉也好,乃至馬士英也好,阮大鋮也好,都為滿清南下開闢了道路。不管主觀動機如何,不管道德品質如何,最終的結局就是這樣。試體會一下,以《桃花扇》人物的立場,這種懊悔會出自何人之口?阮大鋮的?還是侯方域的?我以為是後者。所以我讚賞潘重規的意見,《紅樓夢》是民族血淚鑄成的。
第二條,「還是猜笨謎的方法」。恰如胡適所指摘的,「舊紅學」確有穿鑿附會之弊,將形象與情節棄在一邊,因而走向了文學的反面。我贊同潘重規對作者政治態度的判斷,卻不贊同簡單地從字裡行間去「破譯」。
對「紅樓」的新解
回到正題上來,《紅樓夢》的「紅樓」是指什麼呢?請看,「紅樓夢」三字,出於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其《紅樓夢引子》曰:「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就點出了「紅樓」與「風月情」的內在聯繫。大觀園的少女,除了林、薛、史,餘者不是姊妹,就是丫鬟,寶玉和她們之間的感情,是不能稱作「風月情」的。還要注意一個史實:在書名改定的過程中,題為《金陵十二釵》的恰是曹雪芹本人。「十二釵」的典故,見《情史》卷七「情癡類」明末名士王百谷的一段話:「嘉靖間,海宇清謐,金陵最稱饒富,而平康亦極盛。諸姬著名者,前則劉、董、羅、葛、段、趙,後則何、蔣、王、楊、馬、褚,青樓所稱『十二釵』也。」從「金陵十二釵」或「青樓十二釵」,可知紅樓就是青樓,《紅樓夢》就是有關青樓的夢。
再請注意《紅樓夢》作者的申說:「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併使其泯滅也。」試想,「我之負罪固多」與「閨閣中歷歷有人」是不同性質的事,為何說「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併使其泯滅也」?原因就在二者確有內在聯繫。作者之負罪恰在「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沉緬於狹邪之遊。作者若不綢繆北里平康,何能結識「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呢?如果出於「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的考慮,將此事隱而不言,豈不使「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的「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併泯滅了麼?
那麼,青樓十二釵與「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民族之感,又有什麼關係呢?
台灣學者王成勉的書中提到,清人入南京時,明朝共有23個總兵、47個副將、86個參將遊擊,以及238,300多明軍投降,其中包括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侯方域等名士勝流。相形之下,與之交往的曲院諸姬,如馬湘蘭、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顧橫波、卞玉京、寇眉、陳圓圓等「秦淮八豔」,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氣節。《紅樓夢》充溢著作者強烈的自譴自責,和對「所有女子」的敬佩之情。作者鄭重回答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亦即小說的所取題材問題:《紅樓夢》寫的是「當日所有之女子」、「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作者的創作意緒發端,並不起於家庭敗落後對繁華舊夢的懷念,而起於「歷過夢幻」後對「所有女子」的追憶。如果寫的是家庭生活的經歷,以「當日所有之女子」稱呼自家姊妹親戚,顯然是不恰當、不適宜的;「一一細考較去」尤不像是對待朝夕相處親人的口吻。
那麼,為什麼在《紅樓夢》看不出青樓的痕跡呢?
第一是幻化。「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實脫胎於唐代張鷟的《遊仙窟》。這篇賦體小說,自敘奉使河源,日晚途遙,行至一所香風觸地、光彩遍天的神仙窟。主人崔十娘,先以詩書相酬,調笑戲謔,又相邀登堂,親彈琵琶,備極綢繆,止宿而別。正如侯忠義所說:「把妓院虛構成『神仙窟』,那統統不過是『假語村言』。」《遊仙窟》與太虛幻境,二者皆以「幻」的面目,所不同者,太虛幻境為《紅樓夢》故事的隱括耳。
第二是淨化。《紅樓夢》將秦淮舊院的所有痕跡統統抹掉,虛構了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賈府者,「假府」也。寧國公賈演,長子賈代化,長孫賈敷,隱含「演化」、「敷演」(衍)、「敷化」之意。大觀園只是秦淮舊院的變形,無非多了一堵牆而已。瀟湘館、蘅蕪院、秋爽齋、綴錦樓、蓼風軒、稻香村所構成的女兒王國,如眾星捧月擁著寶玉一人,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就是紅樓格局的寫照。賈府中的女兒皆按年齡排次,是從舊院「呼以女弟女兄為之行第」襲來的;男子卻各房另排,且多稱「二爺」,賈璉為「璉二爺」,他哥哥是誰?書中並未說明,可知亦是舊院習俗。
至於《紅樓夢》書中的民族主義,主要體現在情緒的宣洩,包括潘重規「破譯」的「隱語」,但最主要的卻是「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的自怨自愧,日夜悲哀。明清鼎革,時人稱作「天崩地坼」。《紅樓夢》作者補天無望,卻寫了勇補孔雀裘的晴雯,以寄託自己的情思。孔雀裘後襟上燒了一塊,能幹裁縫、繡匠都不認的,更不敢攬;唯獨晴雯看出是孔雀金線的,抱病將裡子拆開,用界線之法依本紋來回織補,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就身不由主睡下了。這麼一位好女子,卻因「高標見嫉,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作者怎能不掬一捧辛酸之淚?「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就讓我們慢慢地去解其中味罷。
(作者係福建師範大學閩台區域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附加資訊
- 作者: 歐陽健
- pages: 78
- 標題: 橫看成嶺側成峰─清代小說的批評與鑒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