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晚鐘〉譜曲及填詞人│湯元智
〈南屏晚鐘〉這首歌曲流行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台灣,正值筆者年少成長時期。歌曲創作於五十年代末的香港,那時香港繼承了昔日上海的地位,成為大陸之外華人世界大眾娛樂文化的製造中心。舉凡國語歌曲及電影、文藝小說,乃至原本並不入流的武俠小說,都在港島出現創作高潮,佳作連連。
五、六十年代的台灣城市居民,文娛消遣甚為匱乏,有賴這些港產作品增加人們生活的內容。進入七十年代,台灣經濟開始起飛,在大眾文娛方面奮起直追。到了八十年代,粵語作品全面占據了香港影視歌壇,台灣遂一躍而起取香港而代之,從此執掌國語大眾文娛牛耳。
譜曲家王福齡其人其事
〈南屏晚鐘〉由王福齡譜曲,陳蝶衣填詞,約創作於1951年。
王福齡與姚敏二人皆屬時代歌曲的流行音樂作曲家。姚敏堪稱奇才,他原為海員,與音樂素無淵源,後接其妹姚莉之踵進入歌壇。唱歌之外,亦涉及譜曲填詞,在四十年代的上海歌壇逐漸嶄露頭角。轉場香港後更是如魚得水,創作出多首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至今仍有歌手翻唱不止。名氣而言,姚敏勝出一籌。
王福齡可是科班出身,他曾入讀上海音專,接受過正規系統的西方音樂教育。上海音專1927年由蔡元培創立,蕭友梅擔任首任校長。學校師法當時歐洲古典音樂界首屈一指的萊比錫音樂學校,該校由古典音樂神童孟德爾松於1847年親手創辦主持。1949年建國後,上海音專升級為上海音樂學院。
1952年,王福齡遷居香港,前後和他一起來到香江的,還有姚敏、李厚襄、綦湘棠、陳蝶衣等一大批上海流行音樂作者。他們在五、六十年代所創作的樂曲,承襲著民國時期濃厚的「大上海」氣息,運用三四十年代上海百樂門舞廳樂曲風格,營造逝去時光匆匆而過的懷舊情感氛圍。
王福齡到香港後,為謀生活,開始為電影譜曲。電影《不了情》主題曲的鋼琴前奏,即使聽眾不通音律,亦能感受出作者絕非一般。他的真功夫實非姚敏所能企及。
1959年,王福齡作曲、陳蝶衣作詞、崔萍演唱的《今宵多珍重》正是其中的代表作。此後這首歌曲輾轉兩岸三地,被懷有不同際遇和不同心境的中國人所演繹。在台灣,七十年代起這首歌被作為多個軍營集訓時的晚安曲,再從軍營走出成為一代人的青春回憶。在香港,1982年陳百強將這首歌改編為粵語版,從此在無數頒獎和義演現場被不同的明星翻唱。
到了八十年代,才子黃霑邀王福齡一道創作〈我的中國心〉,令人耳目一新。一曲台灣的〈龍的傳人〉和一曲香港的〈我的中國心〉,唱出了千千萬萬海外遊子壓抑心底的家國民族情懷。至此方知,遲暮之年的王福齡,韶華雖逝,初衷依舊,難忘故鄉故土的大好河山,英雄少年的凌雲壯志。
一晃60年,〈南屏晚鐘〉這首歌,在因2019年香港電視劇《金宵大廈》再次流行起來前,已經有至少20幾個版本,紀錄了港台流行樂壇的不少經年往事。
「詩聖」陳蝶衣及子陳燮陽
陳蝶衣江蘇常州武進人士,幼承庭訓,年方13就勇闖上海入報館充當抄寫工。他刻苦好學,磨練出一番很是了得的筆下功夫,旋擢升編輯。後自行辦報,於1933年創辦中國第一份大眾娛樂報刊《明星日報》。1945年開始為電影歌曲填詞,如〈鳳凰於飛〉、〈香格里拉〉等多首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
解放後,他初移居香江,開始了新的生涯;寫過幾部電影劇本如《碧血黃花》、《小鳳仙》、《秋瑾》、《紅樓夢》等,而為歌曲填詞的創作更多。
幾十年下來,其作品數量多至3,000首以上,而且憑著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其中不乏文辭優雅的佳作。如〈人面桃花〉,他襲用崔顥名詩,轉化成詞,自成一體,令人聯想到元曲王實甫「西廂記-長亭送別」化用范仲淹的「蘇幕遮」。姚敏為此歌譜曲,民間小調道出平頭百姓遭逢戰亂人倫離散的悲愴傷痛。由上海轉至香港後的姚莉,音色已臻成熟,不再受周旋的影響,走出了自己的風格。她不負所托,把這首歌演繹活了,聞者動容。
陳氏與姚氏兄妹的合作堪稱絕配,筆者拜此歌之賜,尚未入學竟也習知古時候曾有過一段如此美麗遺憾的故事。歷經八年抗戰的國人,無不內心深帶感傷,滿腔激憤,但仍委婉含蓄的娓娓道來。
這樣的表達方式,上可追溯3,000年前的詩經,2,000年前的漢樂府。詩經是中國文學的上古源頭,首篇「關雎」以「興」而起,短短數句委婉含蓄地道出青年男女相互傾心愛慕之意,克制如份不逾禮。漢代樂府「飲馬長城窟」,五言詩體,道出那時候民間疾苦,丈夫戍守長城邊塞,妻子攜幼兒紅妝獨守空幃,傾訴夫婦異地相思之苦。它沒有孟姜女哭倒長城的那般激情壯烈,只是細語低訴那深埋在一般小老百姓心底的真實感情。
〈春風吻上了我的臉〉是陳蝶衣、姚敏、姚莉三人另一首絕配,詞是民國時期通行的文白體,筆墨之間,文言白話搭配得宜,簡潔流暢,字句淺顯,通俗易懂。陳蝶衣流行樂壇的「詞聖」稱號絕非浪得虛名。2007年,不日即將滿百歲的陳蝶衣離世。隨他而逝的中國流行音樂的第一代,世間再難覓得那一代音樂人文字表現的文秀雅致。
大陸對陳蝶衣知之者不多,但古典音樂界都知道上海交響樂團前指揮陳燮陽,現為上交名譽總監。上交能名揚國際,他功不可沒。陳燮陽的父親正是一代詞聖陳蝶衣。1952年陳氏拋下家庭,隻身赴港,與內地家人斷絕音訊。直到八十年代初已是名滿各自領域的父子二人始鴻雁傳書,相認而相見。陳氏父子的經歷足稱一段傳奇。
「歌仙」陳歌辛及子陳鋼
世間有聖,則必有仙,在唐為太白詩仙,工部詩聖。第一代流行音樂,陳蝶衣奪得「詞聖」之銜,「歌仙」的桂冠則由陳歌辛(1914-1961)摘得。
陳歌辛才華橫溢,作品不僅數量多而且風格變化多端,無人能出其右。他的音樂造詣應在流行音樂鼻祖,又被稱為「歌王」的黎錦暉之上。出自他筆下的流行歌曲,不僅時人朗朗上口,唱遍全國,到了80年後的今天仍然傳唱不止。
陳歌辛所作曲的〈玫瑰玫瑰我愛你〉,經美國歌星弗蘭基萊恩(Frankie Laine)演唱英文版(Rose Rose I Love You),於1951年榮登「全美流行音樂榜」前列,流傳全球。〈夜上海〉可謂是上海的音樂名片,而〈恭喜恭喜〉也已成為全世界華人賀歲時唱的同一首歌。其他如〈鳳凰於飛〉、〈薔薇處處開〉和〈永遠的微笑〉等,也都成為不巧的經典。
歌仙與詞聖在四十年代的上海合作過,例如〈鳳凰於飛〉,由當紅金嗓子周旋演唱。新中國成立後,陳歌辛洗盡鉛華,鬱鬱不得志,最終貧病交加孤身亡歿於安徽白茅嶺勞改場,親故不知,一直到1979年才獲得平反。惟其一生傳奇故事並未到此了結。
1959年,上海音樂學院學學生何占豪與陳鋼二人共同創作了〈梁祝小提琴協奏曲〉,首演即轟動全國,從此陳鋼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60年過去了,〈梁祝小提琴協奏曲〉依舊是最具中國風味的作品,它與〈黃河鋼琴協奏曲〉並列,二部作品稱得上中國學習西洋古典音樂逾百年來的最高成就。陳鋼的父親就是舊上海的歌仙陳歌辛,真所謂家學淵源,虎父無犬子。
陳鋼在七○年代創作了〈苗嶺的早晨〉,八○年代又創作了〈王昭君〉,這些均成為中國著名的小提琴音樂文獻。陳鋼現為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他被載入十幾項「世界名人錄」,2017年又榮獲中國文聯和中國音協授予「終身成就音樂藝術家」稱號。惜父子二人命運南轅北轍,子榮父辱,遺恨後人。
兩對陳氏父子的傳奇故事,不外是戰亂加上政局動盪之下的縮影。在這片神州大地上,又有多少國人經歷過了自己一段悲歡離合的傳奇。有待能人師法古代小說作者,宜將這些傳奇一一錄下,集成為今世的唐人小說,流傳後世。
(作者係旅美文史工作者)
附加資訊
- 作者: 湯元智
- pages: 82
- 標題: 〈南屏晚鐘〉譜曲及填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