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史家透納及其邊疆理論│汪榮祖

美國史家透納及其邊疆理論│汪榮祖

我於60年前負笈北美,在入學資格口試時,三位口試老師認為最容易的一問:史家透納(Frederick Jackson Turner, 1861-1932)為何重要?我居然答不上來。我在台大讀歷史本科時,雖選讀過張貴永教授的西洋史學史,但當時習自希臘、羅馬到近代歐洲,卻從未注意到美國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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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史家雖於19世紀仍多到德國取經,但已經人才輩出,而尤其看重透納。透納平生著作偏少,僅完成兩本專書,依然於1910年被選為地位崇高的美國歷史學會會長,主要是因1893年美國歷史學會在芝加哥舉辦的年會上,他宣讀了一篇〈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論文,提出「邊疆理論」(the frontier thesis),一舉成名。據統計,當透納於1932年辭世時,全美大部分大學的歷史系,仍然講授他的邊疆史。

邊疆理論挑戰歐洲淵源說

直到1880年代,「歐洲淵源說」仍是美國的主流,奉為史學祭酒的亞當姆斯(Herbert B. Adams, 1850-1901)尤主此說。他研究波士頓新英格蘭一帶城鎮,認為美國的民主制度就是源自中古德國,是為承上啟下的縱向「條頓民族淵源論」(the Teutonists’germ)。透納則以橫向地區間的互動挑戰此一說法。

他說歐洲的殖民者來到新大陸,並未在東岸止步,而是不斷地向西推進。拓墾者在中西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與環境互動,大顯身手,使遼闊的土地成為美國制度的大熔爐,其中人們有大好機會改善經濟生活與社會地位,幸運的荷鋤者可由赤貧變成富豪,導致社會驟變,為美式民主打下堅實的基礎。他認為階級在邊疆上很容易升降,故而意義不大。他因而認識到特殊的自然環境影響了拓墾者的心理層次,使西部人比較獨立自主,逐漸形塑了美國的國格。所以美國民主制度的根源在中西部,而不在大西洋沿岸。

透納的新解釋對美國史具有革命性的影響,贏得青睞,毫無懸念地壓倒了亞當姆斯的歐洲淵源說。英國生物學家達爾文(Charles Darwin, 1809-1882)的演化論原本兼顧到先天與後天,而透納的「環境論」(environmentalism)就是要偏重後天環境的重要性。他的「經濟社會論」,取代了亞當姆斯的「生物有機論」。更值得注意的是:透納挑戰的,不僅是亞當姆斯個人,而是亞當姆斯所代表的美國主流史學界。年輕的透納身處美西,卻戰勝了位居要津的美東史界耆老,聲名鵲起。

透納相信環境會改變人類

透納能夠提出新見,並非偶然。他本來就生長在中西部的環境裡,原是一名漁夫,悠游於山水之間。他看到荒原曠野的無法無天,親眼目睹被私刑吊在樹上的屍體,看到邊疆的真情實況。他自少又喜讀地方史,博覽群籍,對歷史產生濃厚的興趣。他覺察到美國人雖同樣來自舊大陸,但東岸都會區與西疆拓墾區之間有明顯的差異。他深信環境可以改變民族及其制度,認為歐洲文化進入新大陸後,新環境特別是中西部邊疆特殊的自然與社會環境,決定了美國的民主制度與國家性格,形塑了獨特的美國文明。

透納斷言環境可以改變人類,顯然有所取自政治經濟學者易理(Richard Ely, 1854-1943)的說法,他也顯然受到義大利政治經濟學家洛理亞(Achille Loria, 1857-1943)經濟決定文明社會的影響。當時的美國名家如班克勞夫(George Bancroft, 1800-1891)與派克曼(Francis Parkman, 1823-1893)都輕視邊疆上的皮貨生意,以為無關緊要。透納則不以為然,他視這些經濟活動為進步的象徵,以及新興文明的必要因素。從歐洲及東岸來的新移民,居住在西部的新環境裡,不斷產生有機的發展,涉及村落內部的改良與進展,以及土地法與勞工等議題的處理。所以他說:要瞭解美國史,必須先瞭解美國的中西部。

透納在威斯康辛大學讀歷史系時,已理解到史家的職責不僅僅是記錄事件,而且需要理解歷史時空裡的人性,需要重視社會在環境裡的成長。他的業師艾倫(William Allen)指出:英國在北美的殖民時代是歐洲擴展的最後階段,他因而將眼光投射到散布在新大陸的拓墾村落。他執教鞭後,繼續以社會在時空中的發展教導學生,而最須知道的是:發展中的變遷及變遷的原因。所以研究歷史,除了時間紀年外,也需要明白地理空間。

透納的第一本書《西北史大綱》(Outline 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the Northwest),就強調地理是歷史事件不可忽略的背景,以及新興社會在特殊地域內的發展。他看到美國如何從原住民的居住地,經由法國人先探險後占領,如何與當地的印第安人因矛盾而作戰,再到為英國人與西班牙人所占領,最後到獨立革命前的西北拓墾。美國聯邦政府於1787年發布詔令,在英國的北美殖民地與「大湖區」(the Great Lakes)之間,建立了美國的「西北領地」(Northwest territories),接著聯邦政府於1803年自法國政府以1,500萬美元,購得路易斯安娜土地,總面積有828,000平方英里,每一平方英里只值18美元。其實法國僅控制這一大塊土地中的小部分,大部分是印第安人的居住地,但霸權根本不在意原住民的權益。美國進而爭奪遠西的俄勒岡,再進軍沙漠,並從俄羅斯購得阿拉斯加,美國疆域迅速擴張。

邊疆是美國文明的特色

透納既視西部殖民為美國歷史的最重要部分,他將人及其制度與思想聯繫到自然環境裡。他看到19-20世紀之交的美利堅合眾國,事實上是一「多地區的聯邦」(a federation of sections),是一眾多地區的組合。美國的歷史就是地方主義與國族主義兩種力量的激盪。最後美國的「國族主義」(nationalism)逐漸勝出,統一了包括移民、海軍、仲裁、旅行、自由貿易、商業成長,以及國際事務等多方面的分歧勢力,形成統一的國策。

大西部的拓墾及其影響呈現出美國各方面的新面貌,開墾者的愛鄉土意識轉化為國族主義,形成美國在思想與制度上的特殊性格。他想要說明的是:美國人的生活明顯有異於英國與歐洲,美國與歐洲的民主完全是兩碼子事,所以他認為西部觀點是把鑰匙,可以開出美國史重要的新課題。他的結論是:邊疆是美國文明的特色,美國史也必須要從新大陸的特殊環境中去瞭解。透納的邊疆理論推翻了陳說,自有其創見,對美國史的重要性已呼之欲出。

美國向西推進,到1890年代,已經抵達西岸。邊疆在新大陸消失,使美國人感到不再有無止境土地的恐懼,而同時來美移民的激增,產生了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 1766-1834)所說生產趕不上人口增加的危機感。美國人視邊疆為「安全瓣」(safety-valve),一旦肥沃的土地耗盡,生機受到威脅,心裡上便不再感到有取之不盡的自由土地。透納也為此產生危機感;不過,此後美國開闢了向太平洋擴張的新邊疆,將商業利益投向海外市場,從拉丁美洲到太平洋上的夏威夷與遠在東亞的菲律賓,以至於走向環球「自由貿易的帝國主義」(the imperialism of free trade),無疑都承繼了19世紀擴充邊疆的心態。

20世紀之初,賀布森(John Hobson,1858-1940)成為帝國主義理論大師,對帝國主義充滿熱情的樂觀,與透納對邊疆終結的悲觀相映成趣。當今美國海軍縱橫四海的「自由航行」,可以說是一脈相承。

新大陸的邊疆結束了,但拓墾精神已經在美國繁殖,深度影響了美國的制度與思想。此一學說強調,邊疆環境能改變人為制度,看來像是「環境決定論」(environmental determinism)。其實不然,決定論只允許唯一的決定因素,透納雖重視環境,但絕未忽略社會多方面的人為因素。

經濟與社會影響人類行為

透納與同時代的美國史家,多少都受到「歷史相對論」(historical relativism)的影響,不認為可以獲致完全客觀的歷史,因歷史家會受到國族、時代、階級等因素的影響。他認為歷史不是逃避到往古的避難所,而是理解當下之所需。換言之,歷史足可照亮今日所遇到的問題。這也可說明,透納注意到歷史的用處,不僅可作為政治資鑒,更重要的是必須瞭解:經濟與社會因素會影響到人類的行為。

他也拒斥歷史是大人物的傳記,曾說理解普通的美國人才能理解美國的文明。他培養出許多博士生,其中極負盛名的俾爾德(Charles Beard, 1874-1948),曾說他的老師引領經濟為美國歷史書寫的重點,就足以令名不朽。透納也是量化史學、科際研究等的宣導者,對歷史研究的概念與方法,也有其貢獻。

透納的邊疆理論並非心血來潮,憑空而來,而是從其歷史與文化的經驗而來。美國內戰後南北統一,經濟得到起飛的機會,工業化與橫貫鐵路的建築,向西擴張成為大勢所趨。廣袤的土地並不是可以自由取得的「無主之地」(free land),有的是從投機商買來的,有的是追殺原住民後搶來的。不管從何種手段獲得,肥沃的中西部土壤是農耕者的天堂,成為美國龐大的穀倉,贏得農產品的國際市場。透納的歷史眼光注意及此,絕不意外,他受到美國史學界的敬重,他個人和藹可親的形象也有助於他聲望的延續,更重要的是:他提出極有主體性的美國史解釋,證明美國文明雖來自歐洲,然而在中西部遼闊的原野裡,人與惡劣的環境鬥,與野蠻人鬥,培養出自立、自強、自治的精神,養育了本土的民主文明與獨特的國性,使美國人感到自豪。

透納的學說不僅在美國史學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而且廣受美國人歡迎,因他為許多民間傳說與神話以真材實料來佐證,給一般美國人一縷鄉村的浪漫情調,增添對未來的滿滿憧憬,產生回歸自然的濃厚興趣,以至於1890-1900年代的美國社會,出現對「原野的崇拜」(wilderness cult)。其實,實況並非如此浪漫,除了原始的自然環境需要克服,人為的橫暴幾同叢林法則,拓荒者唯有帶槍自保,美國至今槍枝氾濫有其淵源。

「新清史」竟議論中國疆域

透納的邊疆理論到1960年代,批評者漸多,不再流行,主要認為透納過於強調邊疆上的民主與平等,看不到婦女與少數民族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與壓迫。但他的論點沒有被遺忘,多少啟發了後起的「環境史」及人口移動的研究。透納的邊疆理論或可稱之為「假說」(hypothesis),因他並無意要創立歷史哲學,因他不相信人事可由任何鐵律來牢籠。他很能接受不同的歷史解釋,畢竟他的學說來自美國經驗,並無普世價值。他的理論並不適合加拿大、澳洲、西伯利亞等地的邊疆,更無論中國的邊疆。

今日美國的疆域與中國相差無幾,兩國的地理空間同樣在改變,都是從歷史演進而來。美國只經過二、三百年,就從13州發展到今天橫跨兩洋的疆域,領土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增大了三分之二有餘,而中國要經過兩、三千年才演變到今日的疆域。中國歷史疆域演變的時間遠較美國為長,而且既有伸展,也有收縮,不像美國快速擴張而無收縮。不料,近年美國的「新清史」學者,居然把中國疆域的伸縮當成話題。

哈佛大學歐立德教授大談「中國應有的疆域」(the proper limits of China),說哪些疆域應「入」(in),哪些該「出」(out)!日本人岡田英弘在其《從蒙古到大清》說,滿清繼承蒙元,所以元清兩朝擴充的領土都不應該是中國的疆域,這豈不就是戰前日本學者「滿蒙非中國論」的新版?照此邏輯,美國的疆域是否應限於東岸的13州,當今三分之二的領土都應該「出」嗎?於此可見,在西方學術文化的霸權下,在西方現代知識體系的籠罩下,歷史話語權如果失去自主性,跳不出西方的歷史語境,或有領土分裂之禍。

中國應提煉出自主性理論

新清史學者利用二分法將中原與邊疆對立,甚至將中原併入邊疆,於是有此怪談:中國只是大清中亞帝國的一部分。即使按照透納的「邊疆理論」,美國受到邊疆自然環境的影響,大西北的原野尚能改變來自歐洲的文明;滿人入主中原,豈能不受中原自然環境與濃郁文化氛圍的影響?

中國歷史上漢化的事實,遠遠早於元、清兩朝,豈能視而不見?更何況,透納也指出,美國東岸與西疆的歷史互動,最後形成的是國族主義,而非地區分離主義。中國的中原與邊疆的互動,同樣是在塑造中華國族主義。西方理論既然來自西方經驗,我們也可善用中國經驗提煉出具有自主性的理論。人文社會學有不同的文化和價值判斷、不同的解釋,也就有「主體性」。主體性並不是「中心論」,也非「文化相對論」,而是英國思想史家伯林(Isaiah Berlin)所說的「文化多元論」(cultural pluralism),不同的文化各自有其主體,各有其特色,可以並存不悖。

(作者係本刊主筆,退休歷史教授)

附加資訊

  • 作者: 汪榮祖
  • pages: 62
  • 標題: 美國史家透納及其邊疆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