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林華洲│詹澈

悼念林華洲│詹澈

端午節前得知林華洲去世,還是感到愕然,雖知他口腔癌開刀後已經控制擴散,一段時間沒復發,總覺得他的生存意志可以支持他一段時間,但終因台灣在新冠病毒的疫苗與檢測劑匱乏,預訪措施有誤,導致向社區大肆擴散,他在無意中被感染而致死,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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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陳映真同案同坐牢

華洲從小學開始學業都很好,以第一名畢業。從小就認真閱讀一位私塾先生遺留給他父親的古籍,並嶄露文學上的才華。到了初中,寫的作文老師與校長都不相信是他寫的,一再考證才相信他的才華。後來因對文學的興趣功課荒疏,考上台中高農,認識了同校的陳映和一小說家陳映真的弟弟。

陳映真收集閱讀魯迅與毛澤東等左翼的書,並組織讀書會,把一部分書籍請弟弟陳映和保管,而陳映和也私下閱讀。一次偶然的機會,林華洲在陳映和住處閱讀到那些書籍,於是也組織了讀書會,並在戒嚴體制下,生起了革命的思想,決定投筆從戎報考軍校。

華洲考上政工幹校後,在匪情資料中心閱讀了大量左翼書籍,後因陳映真案,與陳映和同時被捕,與陳映真在泰源及綠島監獄坐牢七年,於1974年出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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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讀其詩再認得其人   

我知道林華洲的名字是先讀到他的詩,那首在1977-1980年黨外時期傳誦的〈子彈〉,讀到時深受震撼,是一首完全不同於當時現代詩的詩,後來也譜成歌曲廣為傳唱。當時台灣現代詩是在世界冷戰體制兩極對立的政經與文化結構下,「橫的移植」接受美國為首的存在主義與個人自由主義的思想,大部分作品是虛無與晦澀、唯美或頹廢的,充斥類似翻譯的,碎片化的有句、無篇的語言,無法反映人民的生活與時代社會背景,這也是引起鄉土文學論戰的導因。

我與華洲認識應是1976-1977年間,我即將從桃園林口服兵役退伍前的一個休假日,在台北耕莘文教院有一場電影《再見阿郎》的欣賞與座談,據聞改編自陳映真的小說,放映後的座談會上,我起來發言,說片中偶而會出現的台語似乎只有「幹…」的三字經,讓人想到魯迅說的「國罵」,然而還有五字經至八字經等等,引起眾人嘩笑,會後認識了主張鄉土文學的陳映真、王拓.蔣勳、蘇慶黎等人,當時寫詩的施善繼與林華洲也在場。

之後,施善繼讓我看了香港出版的大陸新詩選,我終於讀到了與自己想要寫的詩之語言與形式,即寫實主義的、口語的有敘事與抒情的新詩,但無法有系統地閱讀,直到林華洲編輯出版了三大冊大陸新詩選《新詩三十年,1918-1948》,我才比較了解新詩發展的脈絡,不是只有台灣自西方橫的移植而來的蒼白的詩。這本詩選是華洲除有寫詩的成就外,為台灣詩壇所做的另一個貢獻。

華洲有一首被當時廣傳的詩〈綠島野百合〉,戒嚴時期先由留學法國的蔣勳帶到國外發表,後來再於《夏潮論壇》發表。1982年華洲與我同時在遠流出版社出版第一本詩集,他的詩集是《澳南悲歌》,我的詩集是《土地請站起來說話》,兩本詩集均於1983年再版,這是鄉土文學論戰後,寫實主義文學在詩歌創作上的成果。

林華洲在詩集的跋中強調,新詩要注重節奏與韻律,認為中國詩的發展從詩經、漢賦、楚辭、唐詩、宋詞到元曲,有著形式上變化的規律,每個階段的變化轉折都有一個鬆散的過渡期,最後又都走向有規律的形式。他認為新詩也會如此,目前還在過渡期,他的創作基本上有一定形式與押韻,他對新詩發展的宏觀看法我頗認同,這也是我長期創作敘事與抒情的長詩後,這幾年創作「五五詩體」的原因之一。

華洲後來陸續編輯《夏潮論壇》與《前方》雜誌,並投入工黨與勞動黨的成立,參與了黨章、黨綱起草工作,並編寫了《政治經濟學概要》。除了文學的古典根底深厚與詩歌的才華,華洲是詩人朋友中最深入了解社會主義唯物史觀與藝術觀的社會運動者,許多後來參與工運、農運、學運的青年,都曾是他政治經濟學讀書會的學生。

後半生務農在海南種西瓜

華洲後來厭倦了文人參政的無力,並對資本主義的遊戲不抱期待,回到大安鄉下務農。為了在大安溪種西瓜,他特地跑到台東,請教長期種西瓜的我父親。但他種的西瓜卻遇上了洪水,因堤防改向,而全被淹了。後來因我父親的溪底瓜地長期連作西瓜,加上河水改道,瓜地已堆積不少病毒,西瓜收成越來越少,想找一塊新的、乾淨的地種西瓜。後聽了在1990年就到海南從事西瓜育苗的朋友說,大陸海南氣候適合西瓜栽培,也有相同的品種,還有河埔新生地可用。

因我父親識字不多,更無法看簡體字,也聽不懂普通話,就請了有意繼續種西瓜的華洲同去海南考察。他們在海南繞了一圈,地沒有談成,我父親就回台東了,結果華洲留在海南,一待就是20年。

原本商議等我職場退休後,去海南與他合夥從事農務,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但因經濟問題,又幫人助選等因素始終沒有成行。我總覺得他在海南是孤獨寂寞的,但又想他坐過政治牢,應是耐得住孤寂的人。

蘇慶黎曾從北京透過台辦與台聯到海南找他,卻始終找不到,在我給了她華洲在海南的電話後,她親自到了海南,與台聯及當地官員開了兩部車,找到他農場的瓦房,驚動了當地鄉鎮的幹部。華洲向他們致歉,說明自己只是單純的農夫,想寫幾本小說,沒有重要的事需要跟他們聯絡。

華洲的農業收入並不好,他了解這是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與所有第三世界國家一樣,在農業上會遭遇一段時間的困境,但他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有信心。

華洲確有才華、有見識、有傲骨,但他又能謙虛地默默工作,從台灣黨外運動、工黨與勞動黨,到工運與學運,他都任勞任怨地做著文宣工作,唯一惋惜的是,他沒有完成心中想寫的一本長篇小說,然而他在黨外時期所寫的詩,已為台灣寫實主義文學留下不可忽視的成果。

身為獨子的他,父親早逝,孤兒寡母在台中偏僻窮困的大安海邊過著艱辛的生活。坐政治牢時,常為無法侍母盡孝而難過。出獄後,母親常催促他結婚生子傳宗接代,有著詩人浪漫本質的他,習慣不拘的生活。尚能欣慰的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盪漾,在母親去世前兩年,華洲終於在海南娶妻生子,一男一女,這是華洲最後依靠的愛情與親情,也足以告慰他母親了。

因疫情嚴峻,華洲遺體盡速火化,無法至大安送他最後一程,謹以此文與一首詩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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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潮的蟬鳴─悼林華洲兄

從春秋以前,夏商周的華夏

聽見初夏第一聲蟬鳴,在歷史前方

聽見夏潮鼓浪,拔尖高亢

在你壯年耳際,勞動者的心跳

奏響鐵路工人的悲歌

走在你走過的山路,從泰源監獄

穿過隧道,就看見太平洋

陽光中被水氣模糊的綠島

路上我們哼著綠島小夜曲

高聲朗誦你的詩歌〈綠島野百合〉

戒嚴時期被傳誦的綠島野百合;

孤獨中不失盼望,死寂裡猶自吶喊。

給我太陽罷,我需要溫暖!

給我星辰罷,我需要方向!

只要我能開花,我就結子!只要種子落下

在風雨中朗誦你詩歌的〈子彈〉;

假如我是一隻杜鹃,讓我為你啼唱!

唱出你歲月中的淒凉,啼出你生命中的哀怨

我要以畢生儲存的力量,

作一場簡短的演講——

子彈以一首詩的速度射穿歷史的迷霧

閃電的槍聲還在空中迴響

卻聽見你走了,像剛走遠的雨聲

別再為祖國擔憂,你嘹亮的詩歌

會如夏潮鼓浪,破浪前行——

附加資訊

  • 作者: 詹澈
  • pages: 69
  • 標題: 悼念林華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