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山下慕菩提│黃克全

大荒山下慕菩提│黃克全

菩提本名提曰品,河南青縣人,1931年生,陸軍退役。作品散見《創世紀》、《藍星》、《幼獅文藝》、《中國時報》、《聯合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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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桃園詩歌節在大溪致公堂舉行,我正好坐在菩提身邊。我朗誦了甫出版不久的拙著《兩百個玩笑─給那些遭時代及命運嘲弄的老兵》其中的兩首。菩提對我〈37個玩笑:周學圃〉謬讚有加:

街角有人如豹/竟視月光如寇讎/他取來一把琴聲將時間抹去/千山萬水走過身上/他原不是懂得怨恨的人/甚至連戰爭踏過額頭都不知道喊痛/巷口誰在喚他的兄弟?/而他拎著自己疲倦的頭顱慢慢/朝一條精細而瘋狂的耳道走去

但隨後他悠悠然對我說:「你只是揣摩,沒有親歷其境呀!」我默然點頭稱是。我知道他是心有鬱結,才這麼說的。

詩人15歲離家從軍,青年軍第208師。其景境就如另一位河南詩人瘂弦所說:「穿過一座麥田,從此沒有再回去。」詩人對自此開始萌芽的命運的叩問、詩的鬱結,哪是昇平世界的我所能設想、揣摩於萬一的呢?

詩人曲折隱晦的一面,或只能在其詩中管窺一二。1950年代崛起的台灣新詩兩大陣營:現代詩和藍星,主導了當代台灣詩壇。雙方拏雲斬旗的大將紛告奪出,紀弦、覃子豪、洛夫、夏菁、張健、余光中、羅門、商禽者是。另有一批人,渠等詩藝並不在上述諸方家之下,甚至尤有過之,唯或不善黨朋結社,或詩作僅止於散篇,少結集成冊,致宛如彗星橫空而逝,久而漸為時人淡忘,阮囊、薛柏谷、大荒、周鼎、方旗、黃荷生、季紅者是,我們還必須要再列入一人,那就是菩提。

菩提詩風正好介於現代派和藍星兩派之間,難以斬釘截鐵分屬何者,但我得知他早年的詩啟蒙老師是偏現代派的阮囊。可以這樣說:菩提的詩早年偏向得自西方的現代派,晚年則回歸中國傳統藍星。若再追溯其詩脈:風、騷二支者,菩提詩當為「騷」。

清朝劉熙載《藝概》一書,更疏瀹詩流為「騷」和「莊」,而曰詩以出於「騷」者為正,以出「莊」者為變。蘇東坡即出於「莊」,而杜子美則純乎「騷」。菩提詩雖歸屬於「騷」,好在悲世之意多,忿世之意寡—或說詩人懂得斂藏。

不錯,在五、六十年代肅殺的日子裡,斂藏似乎是悲鬱文人必備的本事,須身歷其境者,才能領會其中萬般況味:據說這又是一個冰期/啊,凜厲於冰期/帳篷與炭火的印象都已古老,都已不可考/任寒流沖擊著,任眾生瑟縮著/任流浪的情感迷失於無邊的風雪中〈北京人〉

同處一樣的時代景境,菩提終究沒有步向沙牧那種狂烈悲劇性的困獸之鬥、之吼、之瘋的路。考究其原因,容或有二:其一,菩提的婚姻及現實生活不久便安定了下來。其二,應如劉熙載所言,「詩品出於人品,而人品悃款忠者最上,超然高舉,誅茅力耕者次之。」

菩提個性堅強、悃款、溫慈。其待人接物我印象深刻,許多當代文友,即如三毛生前,都曾親炙—詩人幾次說,他和三毛通電話時,告訴三毛該吃什麼藥方。「聽她口氣,她沒有活下去的意願…。」詩人說這話時,帶著一股溫柔的悲哀。以這種慈心應世,旁涉於文,其詩品便自然有如杜少陵,保有一份敦厚,甚至恢廓之氣。

菩提的「恢廓之氣」,其言其行是足以作為知人論世之議題的。朱西寧在〈大悲咒與燃燒的靈魂〉一文中,提醒我們從這裡看他展現的兩個意象。「論氣派,他是手推五綹美髯秉燭夜讀的漢壽亭侯。」洛夫也曾說菩提是「另一位關西大漢,彈著銅琵琶,敲著鐵綽板,面對滔滔江水…。」這氣派毋寧就是「恢廓之氣」之一種?試舉其晚近那首〈人在天馬塚口〉為例:

燕雀橫飛,江山如畫/誰家田頭聳起高高帽頂/敲出歷史的聲音/天馬塚、默默的一方洞口/咀嚼著無可如何的文化食客/問那柄誘剩,當今之世/疊合一千年的往事至今日午後

洛夫曾歸納這首詩,由四個內在因素所構成:寫景與抒懷,過去與現在,歷史與個人,意象與論斷。這四個因素的結合與相互交錯,決定了詩的方向與統一性,故得以句句相連,節節緊扣,形成了本詩的整體美。

而詩人又是如何呈顯情志呢?一言以括之,無非借景言情、情景交融而已。借景以拋顯情志的修辭格,菩提早期幾首名篇佳構如〈大悲咒〉、〈城外明媚〉、〈大荒山〉尤見突出:放一隻船在你的聲音裡/我便回想/簷上的鈴聲熟了/布匹店的生意淡了/不坐汽車也可以穿越一個季節了〈城外明媚〉

這種筆法堪稱舉重若輕,情思藉景境一幕幕、一縷縷織進錦繡,詩人惦記掛懷的可不是個虛無縹緲的對象,卻是具體、日常生活性的、歲月靜好的女子,或曾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戀侶。然而,不管說借景言情,或情景交融,我們終究未能逼鏤出以文本為主體的,菩提的精神性。我們能做的或也只是管窺。雖然,要銓釋、理解菩提內在生命的精神,從其歷年文本逐一檢視,仍有某些蛛絲馬跡可尋。

展讀其早年作品便會驚覺,且對多首這種受壓抑下的沉傷、囁嚅、欲言又止,有一份領略及理解。這類的文本如〈黑琴神〉、〈焚后之夜〉、〈錦靜〉、〈血價〉、〈皮人戲〉等等:當風信雞也咬住/三百六十度以外的一顆星/看到天堂是在地獄的下面/再也沒有誰願意去了解聲音的意義/一切是風,荒燕的吹著/就如那花,開著/在風中/在每一個青皮人的影子上〈皮人戲〉

詩人把自己的處境比喻成受操弄的皮人,不能自主,只供他人取樂,字裡行間再再透盛著悲痛。生命猶如艾略特的〈荒原〉般,充滿荒蕪、荒誕、破碎及無奈,這其中自有一份忿懣而苦痛的控訴。〈皮人戲〉發表於六十年代,與近作〈英雄〉二者相距三十多年,題旨卻一貫之,可見這是詩人心中的隱痛,是其內在精神的大要,而這正可以解讀菩提的詩源出於「騷」的正確無誤。

菩提惜墨如金,四十年來得詩不及百首,另一解釋是其精神上的沉哀,此性情之真遂逼使自己無詩。

劉熙載曾說,詩可數十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陶淵明自庚子距丙辰十七年間,作詩九首,「其詩之真,更須問耶?」菩提寫作數十載,生平只著有《知風草》、《菩提自選集》、《火車想開》、《城外明媚》四冊,令人惋惜而慨歎,但莫非正緣於此,更令我輩敬佩!

(作者係金門籍作家)

附加資訊

  • 作者: 黃克全
  • pages: 82
  • 標題: 大荒山下慕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