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主義話詩人管管│黃克全

相對主義話詩人管管│黃克全

第一次接觸詩人管管的詩,是1977年買了其處女作《荒蕪之臉》(1972年,普天出版社),初識其本人則是30年後的2007年,我當時送了他一本拙作《兩百個玩笑—給那些遭時代及命運嘲弄的老兵》。不久,我們倆在台北和平東路的「時空會場」藝文空間偶遇。管管老師說:「兩百首詩,兩百個人的命運哪!」他張大那炯炯有神、宛如金門風獅爺模樣的雙眼,對我說了些溢美之詞,我卻有一種不捨及哀傷,因為他對自己被抓兵、拆散了他與母親的乖舛命運一字沒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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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管本名管運龍(1929-2021),祖籍山東省膠縣。寫詩70年、寫散文60年、畫畫60年、演戲40年,出過16本詩集、散文集。繪畫個展聯展共十多場(新視覺藝術展等),影劇30多部:「超級市民」、「六朝怪談」、「策馬入林」、「飛俠阿達」等。榮獲第二屆現代詩首獎(同時獲獎者有吳晟)、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詩獎首獎(同時獲獎者有瘂弦。管管老師說:「我不用得首獎,我只要想到跟瘂弦、商禽、周夢蝶一起入圍這個獎就樂了。」)入選中國文學大系及各詩選選集多次,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晚年,他給自己另取了個筆名叫「管管不著」,外號叫「半塵不染客」、「賈斯文不掃地」。

管管講話跳躍,這也形成他獨特的管氏風格之一。管管告訴我:「我十六、七歲開始寫詩。那年代,父親有一本珍貴的木刻本千家詩,我把它據為己有,反覆地讀,其實,古典詩是我日後寫現代詩的養分,你看那句:『河泥淹鞋一半清』,多有意思!」現在我想學他的風格,試著隨興、跳躍地談談其人其詩。

首先,我想用「相對主義」一詞來歸納並演繹管管的詩藝。什麼是相對主義?當然是和絕對主義對蹠的說法。嚴格地說,相對主義這個命題是不符合邏輯的,是自相矛盾的。但文學並不僅止於科學或哲學邏輯,文學自有真理,它的抒情性跳脫了所謂的邏輯性。以下直接用其詩來看他的相對主義有什麼樣的風貌,或說有什麼樣的抒情性?

以他寫於1978年的〈野馬〉一詩為例:

「他是一匹野馬嗎?」一匹馬衝破那人的肋骨柵欄脫韁而出!

一匹白的開著一身黑牡丹花的馬,在雪裡狂奔著,他昂首摔掉騎在他身上的月亮狂奔著。「吾不要鞍!不要韁!不要索!」在雪裡狂奔著!他揮開四蹄,擂擊大地,「吾要擊大地之鼓,吾不是達達的馬蹄!」咚咚咚咚!大地之鼓咚咚!他擂過一座山又一座山,他擂過一條河又一條河,他擂過春秋,他擂過歲月。「吾要踏醒,踏醒這乾坤一夢!」他狂奔著,他狂奔著,他要奔出這天繩地索!去找那雪中第一棵蒲公英!

那人衝破他的肋骨柵欄脫韁而去。

「你是一匹野馬嗎?」

「不,吾是一匹踏雪尋梅的驢。」

管管的相對性就是:他一邊是一匹狂傲不馴的脫韁野馬,一邊是一匹溫馴、有雅興的、踏雪尋梅的驢。這相對主義「正反若合」地,塑合成他一己安身立命的人生觀、宇宙論。

一般說來,管管外在形象給人粗獷、不拘小節的觀感,殊不知他相對性地有細膩柔媚的一面,譬如下面這首〈扇〉:

躲在姨媽身後那個拖長長辮子的

有四扇黛黑的蝶翅兒

小風中蓓蕾的款擺

—是惹人愛憐的

蝶翅合起來就是兩道長長的簷了

而且還落著雨。有一點點風

—是惹人憂鬱的

這首詩寫於1959年,收錄在《荒蕪之臉》集裡,想是他很珍惜的,所以日後又收錄到爾雅版的《管管世紀詩選》一書。再舉其名詩〈三朵紅色的罌粟花〉為例:聞說有了戰事,那麼下一站,下一站是蝶。於是我為汝再鑿一泉。汝之右泉是敵人之泉。汝之左泉是友朋之泉。双泉淙淙。淙淙双泉・單單為了一個理由。讓汝速速淙淙。淙淙至斜斜的天河。一株白楊自汝之身。就忽的拔地舉起。舉起一些再也不會停止的蕭蕭。舉起一些烏鵲聒噪的歲月。

戰事和花相對並比,一殘酷,一柔媚;右泉是敵人之泉。汝之左泉是友朋之泉,全詩充滿相對性意象,正反合的辯證法就隱藏其中。詩人喬林品評過管管的詩,認為他在寫作技法上大異於傳統。學者魏子雲曾說「今日中國的現代詩人—現代派詩人中,管管或許算得一個開山者。」

據管管親口告知,《荒蕪之臉》收錄的詩大部分是在金門軍旅期間寫的。他隨部隊駐紮金門,從1957年到1967年,其間三進三出,總共在金門待了8年。「金門是我靈魂詩與散文文學的故鄉」他說,眼神幽幽眺望著遠方。

再舉其收錄在《荒蕪之臉》和《中國文學大系‧詩》裡的〈荷〉為例:

那裡曾經是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這一地一地的荷花

現在又是一間一間的沼澤了

你是指這一池一池的樓房

是一池一池的樓房嗎

不,卻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這首詩並沒有註明刊登出處及日期,但管管曾告訴我,《荒蕪之臉》的詩寫於1959年到1971年之間,所以這首詩不會晚於1971年。成詩這麼早,照樣有相對主義的理路,可見管管的早慧及根器。

這首詩的相對主義理路主要表現在詩裡的量詞、形容名物的相對,以及故意的混淆、錯亂:泥土的量詞原來是「一地一地」,但詩裡卻用「一湖一湖」。相對的,荷花的量詞原來是「一湖一湖」,但詩裡卻用「一地一地」;沼澤的量詞原來是「一池一池」,但詩裡卻用「一間一間」;樓房的量詞原來是「一屋一屋」,但詩裡卻用「一池一池」。量詞的相對、混淆,隱喻了時空的變幻不居。

管管新詩寫作的啟蒙老師是阮囊,那時候阮囊、管管、菩提三人都軍旅金門,阮囊詩路屬現代派,入門弟子的詩風不免也就有了現代主義的色彩。

我曾帶著《荒蕪之臉》這本書給詩人過目,管管老師驚奇地說,他自己都沒這本書了。我請他在扉頁簽名留念,他多題了幾行字句如下:「這是我第一本書籍/又是結婚紀念/常效普已成仙/江山依舊/有人凋零」。

常效普是普天出版社的發行人。如今管管也作古,追隨常效普和阮囊等兩位師友去了。一代文人逐漸凋零,令人不勝感慨。

 (作者係金門籍作家、詩人)

附加資訊

  • 作者: 黃克全
  • pages: 74
  • 標題: 相對主義話詩人管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