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明代的歷史地位│徐泓
現代人對於明代歷史地位的評價,不再有為推崇清朝的功德而抹殺明朝成就的顧慮,如史學家謝國楨所言:壓縮或削減明朝的武功和疆域,輕視明代的學術思想是膚淺的,但一般仍多認為明代為近世中國衰落和中西消長的關鍵。
近百年來對明代多惡評
(一)黑暗的時代。長期以來,明代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政治最黑暗的時代,君主專制,宦官濫權,特務荼毒,朝士或熱中黨爭或專心貪瀆;苛捐重稅,地主鄉官橫行鄉里,欺壓人民;士人苦悶,或逃於空談心性,或沉於奢靡淫逸。終致民變四起,國家滅亡,為滿清所乘;真乃「天崩地解」之「亡天下」。
(二)沒有多少特點的朝代。與秦漢隋唐宋相較,無論典章制度建設,還是文治武功,明代都缺少足以誇耀的成績,甚至顯得黯然失色。
(三)停滯的社會。從黑格爾以來,西方主流學術把明清中國看成是一個停滯的國家。馬克思主義的史學體系也認為,「明清時期是中國封建社會末期,是一個沒落和停滯的時期」。鴉片戰爭後,在西方的衝擊下,中國社會經濟才出現重大變化。
(四)閉關自守的國家。黑格爾說:停滯不前,沒有變化,是中國的宿命,這種宿命一部分取決於地理因素,中國是一個大陸國家。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的理論與赫爾德的「木乃伊」論,說:「與外界完全隔絕,曾是保存舊中國的首要條件,而當這種隔絕狀態通過英國暴力打破的時候,接踵而來的必然是解體的過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封棺材裡的木乃伊一接觸新鮮空氣,便必然要解體一樣」。至今還有很多人認為明清中國是一個閉關自守的國家,因此,中國需要反思和批判中國傳統的「黃土文明」,引入西方的「藍色的海洋文明」。
傳統史評對明代的肯定
其實,過去肯定明代歷史地位的不在少數。明永樂皇帝就說:比較漢、唐、宋盛世,大明「無漢之和親,無唐之結盟,無宋之納歲幣,亦無兄弟敵國之禮」。後人又說:大明定都北京,由天子守國門,抵抗北方和東北強大的蒙古和滿族;末代君王崇禎帝還殉國死社稷,其悲壯之舉更是歷代所無。
從制度上防止母后和外戚干政及藩鎮之禍,如《明史紀事本末•開國規模》所云:「懲女寵之禍而戒母后臨朝,懲外戚之亂而令不封后家,懲藩鎮之變而制武臣不預兵食,禍本亂階,防維略盡。」
繼起的王朝總會貶低前朝,以彰顯我朝得以得天下之正當。但繼明朝而起的清朝,從順治皇帝以下,對明朝卻頗多讚語。順治皇帝說:「歷代賢君莫如洪武」,康熙帝稱讚明朝:「治隆唐宋」,「洪武乃英武偉烈之主,非尋常帝王可比。」尤其對明太祖開國規模及其典章制度讚揚備至,順治帝說:「洪武所定條例章程、規畫周詳。朕所以謂歷代之君、不及洪武也。」乾隆更肯定崇禎皇帝:明之所以亡國,是萬曆、天啟皇帝不理朝政,以致法度廢弛。崇禎繼位,「國事已不可為」,雖然辛苦經營17年,仍不能「補救傾危」,而以身殉國。
近年來正面論述逐漸增多
近年來,隨著中國的復興及東亞國家的經濟崛起,究其促進其發展動力,人們多認為受儒家文化為主的中華文化影響是重要原因,轉而肯定中國的歷史文化。西方學者也開始客觀地比較中西歷史文化及其近代以來的發展,認為中國歷史被誤解了。
1980年代末期,中國明代研究學會創會會長呂士朋,首先在從疆域的開拓與鞏固、西南的開發與南洋的移植、制度的宏遠及其創意、人文的重振與科學的探究等四方面,首先肯定明代在國史上的地位。近十多年來,更有中外學者參與討論,如經濟學者梁柏力把新一代中西史學家近二、三十年的研究成果綜合起來,反駁關於中國明清時代的傳統觀點,諸如閉關鎖國、重農輕商、抑制市場、輕視科技、缺乏產權保障及法治精神等,進而對明清歷史提出新的評價。
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老學者盧興基重提史學家侯外廬所說的,從「16世紀中葉開始」的「資本主義的幼芽」,開啟思想啟蒙,帶動明代後期詩歌、小說、戲曲、繪畫等領域澎湃發展,是中國近代文明的曙光。一些西方學者反思歐洲中心論,如王國斌、彭慕然(Kenneth Pomeranz),提出中西經濟的消長「大分流」(The Great Divergence),不在14至17世紀,而在18世紀的產業革命。在此之前,雙方經濟均在發展農村與城鎮散作制的手工作坊模式,西方超過中國是產業革命後的事,也就是說明代不是中西發展的拐點。有的學者還直言明代是被誤解,甚至是被抹黑的朝代。
明代的歷史特色與地位
(一)漢民族為主所建立的最後一個傳統中國王朝。其國祚,不計南明39年,也有276年;歷代王朝中只短於夏、商、周三代,漢朝要東、西漢合計,宋朝要南北宋合計,唐朝要與武周合計,才比明朝國祚多些,清朝從入關前的崇德元年(1636)算起,也只有276年,與明朝相同。明朝的政治體制與文化特質為清代所繼承,是近代西方殖民帝國及資本主義勢力入侵前,傳統中國社會(或稱封建社會)發展的最後階段,也是最成熟的階段。
(二)與清朝共同奠定現代中國版圖。明太祖強調:「底定中國。封疆,自昔正統之君,少有得其全者,今朕全有中國。」確定明朝是承襲元朝建立的多民族統一國家。中國從此不再是傳統狹隘的中原,或所謂本部18省,不但包括雲南、貴州,而且關外的東北、蒙古、西藏也在羈縻範圍之內,東北疆域甚至包括今黑龍江下游和庫頁島,伯力的《永寧寺碑記》可以為證。
明朝版圖之廣只比唐、元、清稍遜,有學者估計為近千萬平方公里,即使不計羈縻之地,至少也有650萬平方公里。同時代的世界強國,如帖木兒帝國、蒙兀兒帝國、奧圖曼帝國、波斯薩法維王朝等無一能及,更不必論分裂的歐洲國家神聖羅馬帝國,以及16世紀才興起的西班牙、葡萄牙、英格蘭、荷蘭的殖民帝國。清朝在這基礎上,進一步將蒙古、西藏正式納入版圖,並於新疆、東北、台灣建省;辛亥革命成功,依〈清帝退位詔書〉:「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奠定了現代中國的版圖,大明之功不可沒。
(三)大明不僅是亞洲及周邊民族和國家的龍頭,也是14-17世紀世界最強的國家。據近年人口學家的估計,大明人口以8,500萬到1億3千萬,領先全球,大幅領先第二位的印度德里蘇丹和蒙兀兒的3,200萬到8,800萬,名列其後的奧圖曼帝國僅900萬到2,800萬,更不必論歐洲國家,法蘭西僅1,100萬了。
至於經濟規模,據估,1820年以前中國一直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GDP總量占世界的32.4%,即使在飽受戰亂與天災之苦的明末清初,仍與全印度及全歐洲並駕齊驅。人均收入領先於世界一直持續到15世紀,當時歐亞大陸最強的帖木兒帝國也向大明朝貢。
(四)大明是當代民生最富庶的國家。農業與手工業商品經濟發達,國內市場網絡流通,海外貿易興盛,白銀因貿易出超而大量流入,成為世界貿易的中心;租稅朝納銀化發展,社會空前繁榮。利瑪竇的《中國札記》也說:「中國地大物博,物產豐富,簡直無所不有,生產的瓷器和布匹比歐洲最上等的工藝好上十倍。百姓生活富足,衣著光鮮華美,其樂融融。」無怪乎執西方明史學界牛耳的牟復禮,在《劍橋明史》,評價明代的歷史地位說:「中國的明朝是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時代,是一個充滿極大活力的時代,明朝刻印的文化典籍,比全世界其他所有地方的書籍加起來都多得多,對於明朝的歷史,現代研究還不足文獻資料的百分之三」、「明朝時的中國是世界上最強大也最先進的國家。」
而此時歐洲雖是航海時代,跨洋貿易卻尚不成熟,只有小規模的黃金和奴隸貿易。除了少數國土臨海的國家大力發展海洋實力之外,西歐以內陸為主的國家(法德、東歐、沙俄等),依然是等級森嚴的世襲封建制君主國。教會勢力開始衰落,文藝復興運動抬頭,科學研究體系才初步建立,穆斯林對歐洲的影響依然很大,歐洲實際上由於通貨的減少正走向蕭條狀態。
(五)大明社會階層流動性高。何炳棣在《明清社會史論》(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 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 1368-1911),運用計量統計分析的研究,指出明清社會幾乎沒有制度化的機制,阻止高地位家庭長期的向下流動,均分遺產的習俗可能是最有力的因素。除縱向垂直的上下流動外,何先生又專章討論士農工商、軍民匠灶的橫向水平流動,並論及社會流動的地域差異和影響社會流動的各種因素。何炳棣說:明初精英的社會流動率,「即使近代西方社會精英的社會流動率,也可能很難超越」。他總結:明代上行社會流動機率達50%,印證了萬曆年間禮部的報告:「績學博一第者,強半寒素之家。」
(六)言論開放自由,社會文化繁榮。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城鎮興起,尤其庶民階層與商人階層地位日漸重要,識字人口增加,展現庶民文化面貌的小說、戲曲及實用科技大為發展;貼近百姓日用的王學大行其道。可以說,明代文化在綜合、普及和反傳統方面均有創造性的貢獻,是中國近代文明的曙光。
(七)開發華南與西南,移民南洋。自古以來,南方和西南的兩廣雲貴一直是少數民族繁多難治之地,宋太祖甚至玉斧畫大渡河與大理國為界。對於形同化外之地的西南地區,明初政府曾有遷徙少數民族入內地的想法,但明太祖沒有採行,而接續了元朝的政策。元朝滅大理國,由衛所軍管之後建為行省,遍設學校,並為管治少數民族建「土司」制度。明太祖、太宗也行省郡縣制與土司制度並行,一方面與內地相同建置省府州縣,除雲南外又創建貴州布政使司,一方面以少數民族首領為宣慰司、長官司等朝廷命官,仍世襲統治其族人及其領地,可謂「一國兩制」。為防少數民族造反,又遍設衛所,「分兵守要害」,並開闢驛道,「以鎮服之」。衛所軍兵及家屬大多來自南京地區(今江蘇、安徽),以雲南為例,即使到萬曆年間,登記有案的軍戶仍有23萬戶;則軍事移民當在百萬之譜;漢族人口遂成為最大族群。
衛所的屯田發達了西南農業經濟,驛道的開闢發達了商業貿易,府州縣衛所的學校使之日漸教化,建水縣孔廟規模之大僅次於曲阜。由於衛所遍布各地,內地來的軍事移民遂多與當地少數民族比鄰而居,各民族相互學習影響,密切聯繫著西南與內地,加強了西南地區對中央王朝的向心力。明朝鞏固元朝開闢的西南邊疆,整合西南地區及族群,促進經濟社會與文化發展,為中華多元民族的統一國家奠定了發展基礎,其功卓著。
華南的廣東、廣西雖早已郡縣化,與內地無異,尤其珠江三角洲開發甚早,經濟文化發達,然直至明代周邊山區仍多瑤族等少數民族,經常與漢族發生衝突,甚至爆發大規模民變。為維持地方治安,明朝特別重視衛所的設置,許多衛所與府州縣衙同城,城市公共工程建設如修築城牆,多由衛所軍隊負責,而有「軍七民三」之說。明代後期,少數民族變亂較為平息,社會經濟文化發展較平衡,尤其山區逐漸開發。兩廣民間社會力量興起,遂與內地相似。可見明朝在整合和開發華南兩廣上大有貢獻。
唐宋以來,中國海外貿易很盛,元代更隨國勢鼎盛。沿海居民因航行海外而移居者不少。明初雖頒令海禁,仍有不少人犯禁外移,鄭和下西洋在印尼擒回的海盜集團頭頭就是潮州人。鄭和從永樂3年至宣德8年七下西洋,遍及亞非30多個國家和地區,帶動朝貢貿易。當時雖未弛海禁,但刺激華人走向海外,也有些隨船隊下西洋的留在海外。明人張燮《東西洋考•文萊傳》云:「俗傳今國王為閩人,隨鄭和至此,留鎮其地。」
其後,隨著歐人東來,明人從事起私貿易,因而移居東南亞甚多。爪哇國「華人流寓者,服食鮮華」。萬曆時更是「中國商人往來不絕」,逐漸形成華人聚居的新村,「其村主即廣東人」。而閩南人移居菲律賓者更多,由明末西班牙殖民政府三次屠殺華人,前兩次共約45,000多人可知。今日東南亞各國華人總數約占總人口6%,對各國經濟發展產生重要作用,而華僑匯回原鄉的僑匯,以及華僑對近現代中國的政治經濟發展均有重大貢獻,如黃花岡烈士中多為東南亞華僑。華人大量移民和開發東南亞,明代是一重要的關鍵時刻。
(八)明朝是宋代之後唯一漢族建立的王朝,因此特別注重華夏之再造。通過華夏正統王朝譜系的建構、文化認同的強調、傳統禮制的重塑,明代修復了華夏族群的歷史記憶、增強華夏族群的認同意識。蒙元尊奉佛教儒學式微;南人與漢人族群裂痕明顯,各地域存在相互歧視的現象;北人胡化現象嚴重,蒙古化向下層平民擴散的趨勢。明初制度承襲元朝制度中的華夏因素,繼依元以《易經‧乾卦》「大哉乾元」定國號「大元」,而以「大明終始」定國號「大明」。儒學依循元朝以朱子學為官學,科舉考試的經書一以朱學為依歸,但元制中仍多蒙古胡元因素,於是大明開國就強調「復漢官之威儀」,如利用「去蒙元化」的服等飾改制,加強對漢族文化的認同。
政經社會制度也向唐宋制轉化,然此舉並非排外,而是恢復華夏傳統和整合華夏族群。創建制度,也延襲了元制優良適用者,如衛所制度和屯田制度,並且將來降的大批蒙元官民軍兵或編入衛所,或散居全國,將非華夏族群納入華夏族群,擴大華夏多元一體的內涵。
(九)大明立國宏規為後世稱頌。明太祖所立的制度多為清朝沿襲,施行亘500多年之久。清順治皇帝說,明太祖所立的法、條例章程「規劃周詳」,為「歷代之君不及」、「可垂永久」。民國初年,明史大師孟森持同樣看法,在《明清史講義》中特立〈開國以後之制度〉一節,闡述明太祖建立的制度,表彰其開國的宏圖。明代以來無論當政者或學者對明代史事,都特別注重明太祖開國制度,《明史紀事本末》特闢的〈開國規模〉,其中十年一度的戶口及資產普查制度,更走在時代的前沿,18世紀歐美才普遍採行,而台海兩岸在1950年代中期才首次實施。
依《大明會典》、《大明律例》行事之官僚體制,雖然中央朝政懈怠混亂,各級政府仍能照常運作。完善的科舉制度從全國各地無功名官位之家選拔士人,為政府補充官吏。朝政大事開放大臣廷議,重要官員出缺也開放廷推,不由皇帝獨斷。
(十)徹底確立君主專制與中央集權的體制。丞相廢除後,外廷最高權力層消失,內廷的皇權及其代理人―宦官權力高漲。外廷若欲有為必須與宦官合作,而有「權相」與「閹黨」出現。黃宗羲因此說:「有明之無善治,自高皇帝罷丞相始也」(《明夷待訪錄.置相》),但中央集權下允許地方分權,如在西北與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實行土司自治,地方事務也由鄉紳參與,如公共工程之修繕和管理。但專制政治體制「權不專於一司」,以防事權下移,影響政事推行的效率。長官意志下的官僚政治作風和貪腐風氣,帶來不良的政治風氣。君主專制中央集權體制的正負遺產皆及於現代中國。
(十一)明太祖治國以安民為本,所頒《教民榜文》之《六諭》為東亞各國採行,作為地方社會安定的基石。明太祖治吏和待功臣甚殘酷,為後世史家所詬病,但孟森認為這是在民權不張時代,為保民的必要之惡。至於廠衛之害,孟森亦云:「然細按之,皆凌蔑貴顯有力之家,平民非其所屑措意,即尚未至得罪百姓耳。」其嚴刑峻法主要對象為權貴和官吏,以防止他們欺壓百姓,並非對付人民。
(十二)以「不征之國」為主導,結合市舶貿易,以朝貢貿易體制,建立和平的天下秩序。鄭和下西洋不建立殖民地,只維護海上航線安全,並以「興滅繼絕」原則協助鄰邦。處理安南之交阯建省與獨立,抗倭援朝等均為重要的事例。《皇明祖訓•祖訓首章》:「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來擾我邊,則彼為不祥。彼既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輕伐,亦不祥也。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致傷人命.切記不可。但胡戎與西北邊境,互相密邇,累世戰爭,必選將練兵,時謹備之。」
「不征之國」是指不侵略鄰國,不干涉其內政;「朝貢體制」以經濟互利,維繫國際政治與外交關係。其所建立的和平天下秩序,可為今後世界新秩序的借鏡。
存在的歧見:評價問題
(一)廠衛特務政治之害是否被誇大。錦衣衛絕不是一個單純的特務機構,錦衣監察包括秘密監察,它在人員編制、監察範圍、逮捕程式,乃至後期定案等方面,都受到具體的制度約束。錦衣校尉濫用偵查權的時段,往往也是上述制度約束被破壞之時,比如英宗時期的無條件信任,正德、天啟朝的一人獨享多項大權等。錦衣監察及後來合一化的廠衛監察,針對的對象都是官僚集團,而非平民百姓。惡名之權宦正統王振不過5年,正德劉瑾3年,天啓魏忠賢6年。
(二)文字獄是否存在。洪武文字獄的記載明顯誇大,甚至互相矛盾。後世有關洪武文字獄的大部分故事,來自《朝野異聞錄》和《閒中今古錄》一類的野史。現代明史專家經過對大量不同史料的分析,除發現洪武文字獄確有其事外,也從這類野史中發現不少杜撰的故事。尤其是在明代中晚明,出現了肆意篡改書籍的風氣,導致文人有意在原有史料的基礎上添油加醋,陳學霖認為:「現存有關明初文字獄史料不宜輕信」,但的確明初有不少人,如高啓高啟曾為魏觀撰寫〈郡治上梁文〉,其中「龍盤虎踞」等句觸怒朱元璋,一併被腰斬於金陵。王彝等文化名人亦慘遭殺戮。
此源於士人對大明開國並不擁戴,拒絕出任新朝官職而引發之文字獄,乃有明太祖《大誥三編》:「『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成說其來遠矣,寰中士夫不為君用,是外其教,誅其身而沒其家,不為之過。」明代中期以後文網甚鬆,出版發達並無文字獄事件。
(三)針對資本主義萌芽論的新停滯論。對於1950年代以來盛極一時向「停滯論」宣戰的資本主義萌芽論述,西方學者甚不以為然,而於1964年9月6-12日在英國南部Oxfordshire,由《中國季刊》(China Quarterly)社主辦「中共史學研討會」,評論資本主義萌芽,其結論為大多數西方學者所認同。
不贊成明代就有資本主義萌芽的,幾乎是西方史學界的共識,連美籍華人學者大多也持這種看法,黃仁宇是最典型的一位。他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余英時也在〈關於中國歷史的一些特質的一些看法〉文中說:若沒有西方的衝擊,中國社會仍會在自己的傳統內演變下去,產生不了「資本主義」。
有學者說中國社會經濟是「不充分發展的發展」,有人說中國社會經濟只有量變的「成長」,沒有質變的「發展」。1970年代,史學家伊懋可(Mark Elvin)更提出,前近代中國農業雖高度發展,但其收益被過多的人口所吞噬,造成「高水準均衡的陷阱」。因此,只有引進新技術和投入更多的資金,才能打破這個停滯的恐怖均衡,跳出陷阱。無奈當時的中國自滿於內部的繁榮,對外採閉關政策;明清之際基本上拒絕西方傳來的科學技術。
最近清華大學的管漢暉和李稻葵,估計明代大多時間整體經濟增長並不快,平均年GDP增長率為0.29%;總經濟規模雖有增長,人均年收入沒有明顯變化,基本維持在8公石(521公斤)小麥上下;經濟結構中,農業占比約九成左右,手工業和商業最高時也未突破20%。1520年代之後,隨著人口的增長,積累甚至變為負數,低的積累率說明經濟中的剩餘非常有限,結合明代人均收入水準較低,當時的經濟處於馬爾薩斯均衡之中。這雖修正了伊懋可的說法,大致仍呼應了新停滯論。
明帝國雖有商品經濟與啟蒙思想,但相較於西方自文藝復興、地理大發現、科學革命與資本主義等近代文明新發展的歷程,明朝相對來說是停滯的,是沒有自力救濟能力的。這意味著傳統的內變只有靠外力介入,輸入新科學、新技術、新的經濟體制,中國才可能擺脫傳統社會的束縛,進入近代社會。1970年代以來,這種新停滯論幾乎成為史學界的主流。台灣中研院1977年舉辦「中國近代經濟史會議」,與會的中外學者幾乎一致為「高水準均衡的陷阱」喝彩和做註解。
大陸學界在改革開放後,「資本主義萌芽論」逐漸退場,而由商品經濟或市場經濟取代之。許多學者的論調已逐漸向西方靠近,連撰述總結資本主義萌芽討論的吳承明也不再提資本主義萌芽了。最近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對晚明社會轉型的集體研究專案,以及明史學會會長張顯清主編的《明代後期社會轉型研究》,皆以「重新肯定明代後期中國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出發,「從社會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兩個方面」,研究明代後期的社會變遷,並提出所謂「時代變遷史」的概念。
實際上,書中雖有資本主義萌芽式的陳述,卻不見資本主義萌芽討論應有的辯證,未能產生重新肯定資本主義萌芽的預期結果。對於資本主義萌芽夭折的原因,一般仍以明清改朝換代來解釋,而歸咎於清朝的政策;這並沒有脫離過去資本主義萌芽討論的窠臼,也不能解決理論的弔詭:何以在晚明已出現各種社會經濟發展的面向,經過清初的沉寂後,到清中後期還是重新展露新芽;顯示到目前為止,對否定資本主義萌芽的論調,尚未出現強有力的反擊。
(四)明代後期是中國近代文明的曙光?黃仁宇認為,資本主義是一種組織和運動,是西方國家在工業革命已展開的情況下,挾輪船和新式武器,以技術補助長距離之不及,以極緊湊的組織克服數目上的劣勢。他認為中國主張資本主義萌芽論學者,把資本主義誤解為「有好幾多人賺了很多錢」。他認為明代沒有什麼新生事物,因此不能與西方近代文明相提並論,他進一步主張,晚明是「一個停滯但注重內省的時代」,但許多學者認為黃的說法受到「歐洲中心論」(Eurocentric)的影響。
晚近以來,傅衣凌、楊國楨與陳支平運用1970年代西方學者解釋工業革命前歐洲社會經濟的「原始工業化」(Proto-industrialization)理論,來檢驗明代的中國,認為儘管沒有顯現出資本主義的發展前途,卻也是一場中國式的「原始產業化」和「傳統內變」。另外,王國斌、彭慕然等雖未直接觸及黃仁宇的理論,但他們主張在工業革命之前,中國與歐洲的發展水準相差有限;意味著他們不完全贊成黃氏的說法。
一些關注明代後期社會與文化的學者,則以實證研究闡明晚明社會的轉型與文化的發展;參與《明代後期社會轉型研究》的9位作者中,有7位從各個面向論述晚明的思想、文學、科技、文化與社會風氣、社會轉型的互動關係。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老學者盧興基,則以其1930年來研究晚明文學與藝術累積的成果,提出晚明的文明是「一段失落的文明」,是「中國近代文明的曙光」。但他與許多研究明史的學者一樣,把這個自「16世紀開始的啟蒙,類似西方的文藝復興」,中國「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能與西方同步,使中國走上資本主義道路的運動」夭折的原因,歸咎於清朝的統治。這似乎與一些學者,如島田虔次、溝口雄三,認為晚明發展的近代思維受挫於清朝入關後的文化政策,前後相呼應。但這個解釋似乎仍待進一步深入探討。
結語
正如許多學術論爭一樣,論者常因時、因地、因人而採不同的看法,甚至同一人在不同的時空也可能採不同看法,做出不同評價。尤其像明代這麼複雜多元的轉型時代,新生與舊有的事物雜陳,更容易產生不同的評價。
清朝初年,滿清統治者為鞏固其統治,強調其政權的正統性,當然要貶低明朝。清末革命黨人為推翻滿清,就強調明朝「驅逐胡虜,恢復中華」之功。民初國人為圖富強,以為追求近代化非與傳統割裂不可,於是晚明反傳統的思想家與文學家及其作品備受讚揚。國共鬥爭時,明朝政治又被賦予現實的政治意義,被反國民黨人士視為特務政治的典型─朱元璋,說成是蔣介石師法的典範,而屠殺士人臣民的劊子手─張獻忠、李自成農民軍,也因此被比附為中共紅軍。但中共建國時,毛澤東就提醒吳不要只批判朱元璋,也要注重朱元璋的開國創建明朝,恢復生產力之功。
中共建國之初,為加強民族自信心,抵抗美帝圍堵,強調傳統中國即使「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沒有外力的幫助,仍可自力更生,在明清時代已有自己的資本主義萌芽了。而1980年代以來,尤其到21世紀初,一向看衰中國的西方學界,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和平崛起,國際地位日漸看漲;於是一直飽受惡評的明代翻了身,晚明的中國被認為是16、17世紀的世界經濟中心,那時的江南經濟發達、文化優雅,是令今人嚮往的生活時空。
(作者係暨南國際大學教授)
附加資訊
- 作者: 徐泓
- pages: 62
- 標題: 論明代的歷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