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資本主義與工業革命│湯元智
探討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議題,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學術界那場中國社會史論戰的邏輯延伸,解放後的五六十年代受到學術界的關注,旨在說明即使沒有受到外力影響,近代中國社會也終將發展出資本主義,進入資本主義社會。惟學術界未解釋清楚,資本主義與工業革命之間存在何種歷史緣由和複雜的關聯。
歐洲大陸中古時有一條從義大利半島北部到佛蘭德斯的南北商道,經歷幾百年緩慢地向兩邊蔓延,南起米蘭,北至安特衛普,一座座經神聖羅馬帝國的特許,不受封建諸侯地方勢力管轄的商業自由城市,星羅棋布地鑲嵌在中歐大地上,在近代歐洲的黎明時刻到來之前,已發展成全歐洲最發達的工商業地帶,具有相當程度的商品經濟,萌發出早期資本主義。
工業革命為何發生在英國
如果資本主義是工業革命的前提,何以工業革命首先產生在地處邊陲的英倫三島,而非歐陸資本主義萌芽地的義大利半島,亦非工商業已具相當基礎的中歐那條帶狀區域,甚至不是17世紀資本主義最發達,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制度最為完善,並且擁有一個較為成熟市民社會的荷蘭?
根據湯恩比的說法,近代英國成為民族國家的歷史線索,應上溯至1066年諾曼第威廉入侵英格蘭,不及此前。蓋此前的歷史或傳說,與後來英國形成的民族國家沒有明顯關聯。筆者進一步澄清,征服者威廉確實開啟了英倫三島的新局面。莎士比亞筆下描繪的《哈姆雷特》、《李爾王》那種小國寡民,城邦林立,互不隸屬,各行其是的原始自然狀態下的古代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征服者從歐洲大陸帶來的封建制度。但英國真正認清自己的身分,還是在1453年英法百年戰爭結束之後(同一年,奧斯曼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東羅馬帝國滅亡)。在此之前的近400年裡,英法兩國互相覬覦對方的王位土地臣民,大部分的時間英國屈居下風,故對法國愛恨交加,百年戰爭後英國總算掙脫掉糾纏,退出大陸,開始專注於獨立建國。
伊莉莎白女王(The Virgin Queen)去世後,英國政爭不斷,中間還鬧了一場共和革命,國王的腦袋都給砍了。如此一直亂到1688年,瑪麗二世(Mary II)和她的丈夫,荷蘭統治者奧蘭治威廉三世(William of Orange),受邀來到英國繼承王位。這次事件被英國人吹捧為(未流血的)光榮革命,是近代英國君主立憲制度成型的一次根本性轉折事件。此後英國君主立憲議會民主制日臻完善,故能在群雄並起逐鹿歐洲的混戰中脫穎而出,後來居上,打敗法國,成為世界霸主。這個立憲民主制極有利於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社會需要的政治可預測性和穩定性,經濟社會的客觀條件趨於成熟,工業革命自然就水到渠成出現了。
以上所論似乎皆言之成理,惟令人費解的是,何以要邀請一個荷蘭統治者威廉三世來接收英國王位。那時的英國面對荷蘭人的超凡成就又羡慕又嫉妒,視荷蘭奧蘭治家族為眼中釘,必拔除而後快。為搶奪荷蘭人在海外的商業利益,從1652-1674的22年間,英國向荷蘭發動了三次戰爭。今天的紐約/新約克就是從荷蘭人手中搶過來的戰利品,原稱新阿姆斯特丹,英國取得了紐約和哈德遜河谷地區,將其在北美大西洋岸南北的兩塊殖民地—新英格蘭和維吉尼亞連成一片,13州初見雛形。
荷蘭擴大商業完備資本主義
俄國彼得大帝年輕時微服遊歷西歐,在荷蘭逗留了好幾年,從基層的木匠幹起,學到那時最先進的造船技術。成年後的笛卡爾大部分時間在荷蘭度過,他喜愛那裡多彩多姿的近代歐洲最早的市民社會,以及自由寬鬆的政治宗教氛圍。這樣一個值得學習的先進國家,擁有旺盛企圖心的英國怎甘落於人後,況且它還擁有一層特殊的聯姻關係。
位於神聖羅馬帝國邊緣,北海之濱低窪地區的當地人操持一種德語方言,英語所謂的Dutch其實就是Deutsch的方言發音。16世紀宗教革命發生後,當地人很快接受新教,擺脫了羅馬教廷的控制,又趁著帝國紛亂四起,無暇他顧之際,7個地區組成了Niederland尼德蘭(低地)聯省共和國。其中以荷蘭最大,故俗稱荷蘭。荷蘭人銳意進取,採用共和制,由議會管理全國國政,而非當時在英法西葡通行的君主專制。
議會共和制度非荷蘭人首創,它在義大利半島多地已經通行了幾百年,例如最早的威尼斯,後來的佛羅倫斯、熱那亞、比薩等,但它們都是以一個城市為統轄範圍的政治實體。荷蘭雖不是近代歐洲的第一個民族國家,但它確實是第一個實行共和制的民族國家。
荷蘭人提倡工商業,其工業和技術水準,在工業革命出現之前的歐洲首屈一指,同時跟隨西班牙、葡萄牙兩國的腳步,大力拓展海外貿易,憑藉造船工業技術先進,不多久就超過那兩個老大殖民帝國,建成海上商業帝國,麾下船隊縱橫三大洋,商業殖民點遍布五大洲,包括台灣島。荷蘭人的經商理念也超過老牌的西、葡帝國。西、葡等延續威尼斯商業帝國的想法,以占有最大量如金銀等貴重金屬(bullion)為商業和殖民行為的目的,對殖民地進行財富掠奪和種族滅絕,都與這種老舊的觀念有關。
相比之下,荷蘭人雖然難不格於時代的限制,但他們在促進擴大商業及完備資本主義諸多方面頗有建樹。1609年創立的「阿姆斯特丹交換銀行」傳襲自威尼斯,但又有別於威尼斯,它不僅是第一家面向公眾的股份制銀行,股權可以自由買賣,它還起到國家儲備銀行的作用,為近代歐洲之首創。日後名震天下的英格蘭銀行,成立之初完全照抄阿姆斯特丹銀行。諸多創新使這家銀行蜚聲在外,甚至1776年亞當斯密在其著作《國富論》中對它讚譽有加。
1602年成立的東印度公司,雖略晚於1600年的英屬東印度公司,但在所有權上二者殊為不同。英東印度公司一如當時其他英國公司,是一家由國王授權的特許公司(Royal Chartered Company),只有少數權貴人士才能獲此殊榮。荷東印公司則是一家股票公開上市的公司,任何一個低地國居民都可以成為股東。與遠程貿易息息相關的信用保險行業,也在荷蘭人操持下,得到脫胎換骨的發展。
17世紀荷蘭人在銀行金融領域進行了一次革命,加上中世紀末期義大利半島上產生的第一次,以及18世紀英國人的第三次,前後三次革命建立了與促進資本主義不斷發展,相輔相成的現代化銀行、金融保險等所必要的配套行業。
受惠於上述種種成就,17世紀時荷蘭的市民社會得到長足發展,成熟程度已非一味追求奢華的威尼斯所能相比,西、葡二國更遠遠落後,難以望其項背。保留至今的荷蘭黃金時代畫作數量頗豐。維米爾(Johannes Vermeer)生前籍籍無名,留存於世的那幅作品《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卻因英國女作家雪佛蘭(Tracy Chevalier)在欣賞過《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真跡後,寫下同名小說而聲名大噪,2003年又搬上銀幕,深受觀眾歡迎,該畫作與畫家也因此廣為人知。劇中描繪出當時社會百態更引起關注。充滿活力的小市民生活細節豐富多彩,不下於狄更斯筆下生動活潑的倫敦街頭巷尾,不同之處在於狄更斯描繪的是19世紀上半的倫敦,而該電影表現的則是17世紀的一座荷蘭小城,兩者相隔近兩個世紀之久。
馬克思主義解讀西方歷史
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的《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Considerations On Western Marxism)1977年一出版,立刻引發爭議。安氏長期擔任英國《新左派評論》(New Left Review)主編一職,此時正值1960-70年代美西方社會政治動盪期,這本雙月刊被視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大本營,安德森和雜誌經常處在風暴中心。1980年代,中國馬列理論界以徐崇溫集體名義推出《西方馬克思主義》,第一次公開介紹了西方的馬克思主義。該書值得注意的是,不再斷章取義或道德掛帥,而是大篇幅地引用原著,完整闡述原文,編者不任意參雜個人的批註。
身為讀史之人,應該認識到安德森是一位受過專業訓練的歷史學者,把他的另外兩部著作:《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Passage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 和《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Lineages Of Absolutist States),和松巴特(Werner Sombart)的《近代資本主義》結合一起,正好可補齊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對於西方歷史,從古代希臘、羅馬開始到近代資本主義出現的闡述。讀後必將有感於唯物史觀不再是冰冷空洞的概念或公式,而是生動活潑、有血有肉、真實的人類歷史。
本世紀初,大陸中央電視台推出《大國崛起》系列,通察自大航海時代開始500年來西方列強崛起之道,期盼從中汲取經驗教訓,裨益中國未來之路走得順暢。可惜其中所列9國之中,與此議題相關者不過荷蘭、英國、美國等三國,連近代資本主義發源地的義大利都不在其列。而這四個國家在資本主義發展先後各個不同階段各領風騷,對於推動資本主義前進起到決定性作用。
大航海運動開啟了重商主義時代。幾千年來,人類習慣於以金銀等重金屬作為衡量財富的唯一標準,(工業)生產創造財富的觀念在16世紀時尚未普及。經過17世紀荷蘭人,特別是18世紀英國人的努力,才確定了(工業)生產是創造財富最重要的手段。而自中古開始,雄霸地中海800年之久的威尼斯商業帝國逐漸沒落,原因固與大航海運動造成全球貿易重心由地中海轉移至大西洋有關,但他們沉湎於享樂那無窮的財富,觀念陳舊,未能將財富轉化為(工業)生產資本也是肇因。
英國人從荷蘭人那學到了資本主義經商方式的竅門,對資本主義做了觀念革命,把資本主義帶上了今天所熟知的路途,不久後出現工業革命,就不應被視為偶然了。
中國現代化經驗不同於歐洲
回顧中國,若資本主義確曾在中國萌芽過,何嘗不是重商主義的觀念?那時在外經商致富之人,遲早會回歸本鄉廣置田產,就連為官從商之人在他鄉去世後,棺槨仍得千里迢迢運返本鄉安葬。近代資本主義出現的人口自由流動,不能視同於中國古代因戰亂從中原向南遷移的人口流動,二者是不同的概念。土地曾是第一或唯一的生產要素,傳統觀念深入人心,牢不可破。除此以外,多餘的商業資本找不到其他出路,統一的國內市場付之闕如,擴大再生產談何容易?依靠這些重商主義思想濃厚的人,能否產生革命性的新觀念,將商業資本與(工業)生產結合起來,恐怕得打上一個大問號。
中國不只未經歷資本主義階段,也未出現過歐洲意義的封建社會經濟型態。我們對封建社會的認知和歐洲人的經驗天差地別,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中國的啟蒙運動出現在春秋戰國時期,在18世紀西歐啟蒙運動前,中國的國民識字率始終高於歐洲。中國選拔治國人才的科舉制度、成熟的文官治國制度及高雅的文士文化,均讓西歐思想家欽羨不已,被視為人世間的理想國度。
研讀韋伯和松巴特等學者的著作,有助於加深認識和思考近代歐洲所創造的燦爛文明,但當古老的中華文明遭遇近現代西方文明的巨大衝撞時,我們不必慌了手腳,也不必妄自菲薄。中華民族5千多年的悠久歷史,文明賡續不絕從未中斷,14億人口規模,一千多萬平方公里版圖,是一個擁有超級體量的國度,成功實現了工業化、現代化,完成了老舊文明的更新換代,重新屹立在人類文明之巔,如此經驗乃全人類亙古未有。其中意涵深廣,絕非近現代歐美國家區區500年經驗所能涵蓋得了的。
中國未經歷歐洲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社會,仍能達成工業化現代化的目標,如何解釋清楚其實踐歷程與近現代西方經驗之間的異同,才是我輩讀書人的使命。我們當恢弘志氣,學習漢儒究通天人古今,把遠古傳說時代以來,各地各具特色龐雜博大的多種思想匯整起來,而成一家之言;學習宋儒在承受佛家/印度思想衝擊幾百年後,融釋入儒,圓通而不違和,重為天地生民立心立命。我們更當貫通古今中西,開創與新時代相匹配的理論體系,完整正確合理地解讀中華民族復興成功之道,再造思想史上的輝煌時代。
(作者係旅美史學研究者)
附加資訊
- 作者: 湯元智
- pages: 74
- 標題: 淺論資本主義與工業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