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遺珠─明初謫居大理的詩人逯昶│李慶保
2015年暑假,筆者在雲南大理天龍八部影視城遊玩時,看到一座日本四僧塔。據明嘉慶年間李元陽《大理府志》記載:「日本四僧塔在龍泉峰北澗之上。逯光古、鬥南,其名,皆日本人,元末遷謫大理,皆能詩善書。卒,學佛化去,郡人伶而葬之。」其中的「逯光古」引起我極大的興趣。我查閱《恩村逯氏宗譜》及古籍,認為「逯光古、鬥南,其名,皆日本人」中的逯光古,其實就是我家鄉焦作市恩村元代名吏逯魯曾的長子逯昶。其子孫聚居之地本在恩村之南稱南逯莊,後併入恩村。
宗譜記載的逯昶
《恩村逯氏宗譜》記載:「公諱昶,字光右(我認為錯錄光古為光右),始祖魯曾公之長子,幼習父好學,弱冠已通儒術、達禮儀,識者均稱奇才也。公方交而立,正逢元明更迭之際,唯拘泥父子不事二主之古訓,遂不問仕途。明太祖聞公學識淵博,才華橫溢,頒詔徵用,邑令多次造舍敦請。公初託疾不臨,後攜書硯出走,隱居於太行深谷艾渠村,公於此開荒種田,潛研學問,冬春季設義帷教山村幼童,布衣粗粟,聊度暮年。據邑志考證,公著有詩文《清華集》《方外集》《車軒集》曾風行於世,年久失傳,實為憾事。公之生卒不詳,有二子,長源、次深。」由此宗譜可知,今恩村逯氏後裔均為逯昶之長子逯源所傳。
古籍記載的逯昶
多本古籍記載了逯昶居大理30年、寫下許多詩文並終老於大理。
一是《滄海遺珠》。鎮守雲南的明初將領沐昂喜好詩文,常與文人交往。收集明初寓居滇南的21位元詩人作品編成《滄海遺珠》,記錄逯昶的詩作有21首,書裡寫道:「逯昶,字光古,覃懷人。」覃懷為古地名,《尚書•禹貢》中有「覃懷底績,至於衡漳」之語,明時覃懷為懷慶府,即今焦作一帶。《滄海遺珠》中沐昂《悼逯先生》詩雲:「零落遐荒逾二紀,哀年倏爾值顛連。」此外,沐昂《素軒集》中有40餘首贈答逯昶之作,為贈答居滇詩人中最多,且尊稱其先生,說明二人交往密切。《素軒集》記錄「光古居滇三十餘年,且終老於滇」、「有覃懷逯先生光古,出平日所作詩集請序之。…遂命梓鋟之,冀學詩者取則焉」,說明逯昶長期居滇並有詩集行世;還記錄「觀其氣度弘遠,聲律古淡,體制有漢魏之遺風,格調如盛唐之渾厚,鏗鏗鏘鏘渢渢洋洋,豈可掩之哉?」說明沐昂認為逯昶詩文是學習漢魏盛唐詩文風格。《滄海遺珠》還收有胡粹中《挽光古逯先生》、日本僧機先《挽逯光古先生》、日本僧大用《挽逯光古》三詩。
二是《靜志居詩話》。清文學家朱彝尊博通經史,治學嚴謹。其《靜志居詩話》簡言「昶字光古,修武人。有《逯光古集》。」恩村曾屬修武縣轄區,修武縣今為焦作市轄縣之一。朱彝尊在《靜志居詩話》中說:「光古詩學晚唐,句如『潭淨開天境,山昏著霧巾』、『樹枝猨掛折,花片鳥銜來』、『僧舍竹松院,人家瓜菜園』、『雲來群壑暗,日下半川明』、『秋色老棲樹,夕陽明在山』,令賈島佛見之,當亦點頭也。」說明朱彝尊認為逯昶詩文是學習晚唐的風格。
三是《明詩紀事》。清末遺老陳田喜歡研究明代文史,其《明詩紀事》記載:「昶,字光古,修武人。」並加按語:「其《舟下淮水》云:『舟人有嚴程,知我歸朝客。』是曾通仕籍者,其因何事至滇,今不可考矣。光古沒於滇,多以詩挽之者。…是曾官校官而客于沐氏者。」書中還記載逯昶「有《清華》《車軒》《方外》等集」,並加按語:「餘詳考各家選光古詩,皆自《滄海遺珠》錄出,其集當不可複得矣。」可見,清末時逯昶詩集已遺,人們只能從《滄海遺珠》中得到其些許詩篇。陳田對逯昶的詩推崇備至,《明詩紀事》中讚其「明初,大河南北稱詩者,宋西隱而外,當推光古。」可見,陳田推逯昶為明初的一流詩人。
四是《千頃堂書目》。明史學家、藏書家黃虞稷《千頃堂書目》中說:「《逯光古詩》五卷。」
品讀逯昶的詩文,可看到「數峰雲間青,一鳥沙上白」、「堂新瓦易茅,砌古苔侵石」、「落日秋山色,西風古樹聲」、「林居常掃葉,石徑不吹塵」、「幽墀滋蘚暈,老竹帶蟲書」、「池溢流過水,爐存爇後灰」、「葉罅日穿透,林端雲過陰」、「筆新微蘸墨,書故少生蟫」等詩句,詩句中意象有青峰、白鳥、落日、西風、秋山、古樹等,且水是流過水、灰是爇後灰、墨是微蘸、蟫是少生,大自然中最細微的景象都被逯昶眼睛捕獲,加深細體味,帶幽僻情感的投射,以出神入化微妙形之於筆。可見逯昶深得晚唐詩歌之精髓。
其現存21首詩中,五言17首,其中五律11首。五律之多之精,與開晚唐五律詩風的賈島相類。逯昶的五律詩,字斟句酌,排比工整,常有佳句,耐人尋味。其七律現存2首,如《滄海遺珠》收錄的《呂氏水石居》:「可愛閒居事事幽,陰森水石帶林丘。風來擺樹花飄席,客到開窗山入樓。獨鶴立當生蘚地,雙鷗浮近采菱舟。怡怡兄弟同行樂,更看詩章且唱酬。」該詩取境造句,摹寫生動,閒適心境呼之欲出。逯昶律詩在錘字煉句方面,極盡精細入微及瘦勁清淡意境,顯示出模仿賈島的痕跡。由此可知朱彝尊對其評價相當中肯;沐昂與逯昶交往多年,關係密切,也論逯昶詩學漢魏盛唐。
沐昂非常敬崇逯昶
在沐昂收錄居滇的21位元詩人作品中,最推崇逯昶。《素軒集》中和韻之作或作逯先生,如《和逯先生秋夜韻》、《和逯先生聞砧韻》等;或作車軒、車軒先生,如《和車軒病中詩》、《和車軒先生述懷韻》等。證明逯昶有《車軒》集,則知逯昶號車軒。沐昂曾作長詩以述景仰之情,其《素軒集》中有《覃懷光古逯先生素以詩鳴于世,方今作者咸推為先登。予每讀其詩,未嘗不深玩之,因思中山劉禹錫有詩豪之名,今觀光古之詩,蓋有得於劉者,予遂以詩許之,兼賦詩如左雲》:「覃懷老翁逯夫子,少習文章博經史。於今獨步稱詩豪,若比禹錫名愈高。四方作者多虛聲,有如瓦釜爭雷鳴。壯年作詩今白首,篇篇膾炙在人口。才華炫耀生輝光,鄉雲五色淩穹蒼。迥如神駒走千里,世無伯樂亦徒爾。先生老矣今奈何,且將詩卷藏岩阿。我今感慨發高歌,知爾才名終不磨。」
逯昶去世後,沐昂作詩懷念他:「於今失卻論文友,盡日齋居思愴然。」把逯昶比作詩豪劉禹錫,應該是暗指逯昶與劉禹錫人生命運相似,即報國無門、有志不展。生命沉淪與壓抑,使逯昶曾有豪放俊逸之風,一變而為晚年幽僻沉靜,甚至轉而在梵音中尋求心靈寧靜,將禪意佛心寫入詩歌。
沐昂贈答逯昶之作,內容或問病聽琴,或喜雨清談,多以瑣碎事入詩,甚至有詩題作《和逯先生早起》,可見二人關係親密。逯昶詩中多有言語涉及佛事,如《宿山中寺》「喜為老僧留,同坐風雨夕」、《德公院》「老僧不出門,林下樂清曠」、《遊寺寄統有宗集仲祥》「新茶僧采得,更汲澗泉烹」、《古淵房閒書和韻》「禪房碧樹深,坐久語幽禽」、《月堂室中閑題》「擾擾紅塵裏,無如僧最閑」、《簡澤雨田》「何日隨師去,棲禪共竹松」等。沐昂《素軒集》的和詩《和逯先生幽居詩韻》:「幽居已無事,終日得清閒。花影移窗外,禽聲在樹間。陶情吟好句,澹慮對青山。我欲窮今古,書齋每閉關。」更顯逯昶居滇後晚年的清閒枯淡。逯昶這種流連佛寺的生活也與賈島相類,也是字字揣摩、清瘦五言產生的現實生活基礎。
綜上可知,逯昶是明初的著名詩人,但時運不濟,居滇後以默聞終。若非沐昂《滄海遺珠》收錄其詩歌,則不會被傳下來,其情況也不會為後人所知。沐昂《題逯先生詩集序》中哀歎:「騏驥不遇伯樂,何以知其材,美璞不逢和氏,無以識其珍。良可一唱三歎,膾炙後人。」沐昂《素軒集》中還說「惜餘知之有未能盡也」,顯示了其無奈。
可喜的是,逯昶畢竟有些許作品得以流傳。那些優美詩句和去世後眾友深深的哀傷思念,《滄海遺珠》中收錄的日本詩僧大用《挽逯光古》「冥鴻沖漢志,野鶴出塵姿。筆勢雲煙起,詩名草木知」詩句,正是逯昶孤傲而豪邁的形象寫照。
逯昶被誤作日本詩僧原因
居滇的日本僧人有多少呢?史料有名可查的有幾十人,如鑒機先、天祥、大用、宗泐、本慧、鬥南、演比宗、鏡中熙、桂隱、曇演、如瑤等。從「日本四僧塔,在龍泉峰北澗之上。逯光古、鬥南,其二人失其名,皆日本國人,元末遷謫大理,皆能詩善書。卒,學佛化去,郡人憐而葬之」的記錄和日本詩僧的挽詩中可以看出:逯昶的豪放俊逸和在詩歌及佛學上的造詣,使其成為同日本詩僧在詩學和佛學交往中的佼佼者。元明清文學研究專家周雪根在其《略論明初日僧流寓雲南緣由及詩歌創作》中說:「與日本詩僧往來酬唱的文人如逯昶、楊宗彝、胡粹中、平顯、曾烜、樓璉等大多洪武間被貶謫雲南,生活在沐英、沐春、沐晟父子兄弟執政時期(1383~1439)。」
《滄海遺珠》裡,有日本詩僧機先《挽逯光古先生》詩:「昨日來過我,今朝去哭君。那堪談笑際,便作死生分。曠達陶征士,蕭條鄭廣文。猶憐埋骨處,西北有孤雲。」另一日本詩僧大用有《挽逯光古》詩:「氣宇自豪邁,孤超傲世時。冥鴻沖漢志,野鶴出塵姿。筆勢雲煙起,詩名草木知。論交三十載,死別抱長悲。」借助挽詩表彰故友逯昶孤傲不羈的豪邁氣概和傑出才氣。若非對好友瞭解深刻,斷不會有如此精準概括;若非數十年深厚友情,絕不會「死別抱長悲」。這兩首挽詩,一方面顯示了逯昶和日本詩僧的密切關係,另一方面也說明,逯昶謫居大理至少有30年。
至於逯昶被當作日本詩僧與其他3位日本詩僧合葬,應該是逯昶因佛詩同日本詩僧長期交往過密,而被當地人誤作日本詩僧了。至於說他們「元末遷謫大理」,或是明朝初期時大理當地人還不知道元朝已滅亡。
結語
恩村一逯氏好友聽說我找到了他的直系祖上逯昶的下落,看了我寫的文章後非常感慨地說:「我們尋找祖上逯昶的下落,尋找了幾百年都沒找到;我在大理也待了好多年,也沒發現;你去一次大理就發現了,並寫出有如此深度的文章,真是太感謝您了。」
(作者係焦作市中學教師、非遺專案山陽城傳說代表性傳承人)
附加資訊
- 作者: 李慶保
- pages: 80
- 標題: 滄海遺珠─明初謫居大理的詩人逯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