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犢情深憶父兄—為我家遷台75年而作│湯元智

舐犢情深憶父兄—為我家遷台75年而作│湯元智

1949年來台時的父親不過是一名陸軍少校,每月微薄的薪餉,維持一家八口日常用度已感吃力,遑論給孩子們交學費。母親只得變賣嫁妝首飾貼補家用,還不時自外攬針線活幹。那段窮困的經歷至今難忘。六名子女中的五人從小到大,成長過程平淡無奇,唯有大哥湯元普的成長之路幾經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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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父親輾轉來台

大哥湯元普1936年在江蘇邳縣出生時,父親已離家,遠在山東膠濟鐵路局青島站作一名技工。生母許氏患急性闌尾炎(舊時稱絞腸痧),撫育幼兒的責任從此由奶奶承擔。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日本全面侵華,山東淪陷。父親不甘淪為亡國奴,串聯了幾位年輕同袍在青島登船,經上海香港廣東來到湖南重新參軍,投在戴安瀾將軍二百師麾下。此後隨部隊轉戰南北,幾度負傷,1941年傷癒後的父親調到陝西,翌年在渭南華縣結婚。

抗戰勝利後第二年,父親才回去探望雙親,方得知爺爺死在結怨多年的土匪頭子槍下,之後十幾口人及孫子全由奶奶一肩扛起。父親執意要把大哥帶到南京,到南京後不久,奶奶又差遣二舅前來要人。父親狠下心來違逆母意,把親戚打發走。當年年底,淮海戰役/徐蚌會戰打響,老家成為國共兩軍爭奪的焦點。幾個月後南京、上海相繼為共軍解放。父母親帶著大哥和三個女兒來到台灣。1949年4月25日我家來台時,大哥已13歲了。

1950年代,國軍滯留台灣有年,部隊出現兵員老化與兵源不足,父子從軍的確是很多來台大陸人家庭的寫照。但那時已有20多年軍齡的父親仍盼望長子能順利考上大學,未料到大哥高中尚未畢業,卻鬧了件事,迫使父親改變想法。大哥高中讀的是蔣緯國在台中創立的裝甲兵子弟學校,該中學師法空軍子弟小學,旨在解決來台裝甲兵人員的子女升學困難的問題,所有官兵子女皆可免費就讀。該校後來改稱為私立宜寧中學,以紀念蔣緯國的亡妻石靜宜。

湯元普1956進入陸軍官校

1954年11月,國府海軍主力太平艦在大陳島海域遭共軍擊沉,國府隨即發起「獻艦復仇」運動,向社會各界強行募捐充作軍費。國防部派出政工人員到高中大學演講,呼籲青年學子投筆從戎。大哥和班上幾個同學聽了演講熱血沸騰,加上老師的鼓動,當場報名參軍。父親得知後心急如焚,連夜向在校任教的老友央求將大哥名字剔除。當晚父親問大哥:想參軍?大哥回答是。父問:當個大頭兵好,還是當個帶兵的官好?子答:當然是當官好。隔年,大哥便考入陸軍官校第29期(改制後的第三期)開始了他的軍人生涯。

原名中國國民黨陸軍軍官學校(俗稱黃埔軍校),當時成立已有30年,剛剛完成了歷來最大幅度的學制改革。參照美國西點軍校,廢止舊學制,改為一般大學的四年制。期間必須完成軍事與普通大學文武兩方面的課程,畢業時授予學士學位及陸軍少尉軍銜。

台灣南部夏天漫長,高溫酷熱,每天午後一陣雷雨。學員們無論晴雨都得出操,打野外訓練,汗水雨水不停,衣服鞋子始終是濕透的。不多久,大哥漚壞了腳,犯腳氣,加上蚊蟲叮咬,背上長滿了小膿包,奇癢難耐,擠乾後結了痂,怪嚇人的。父親說皮膚癢要不了命,上戰場才真要命。

父親歷經幾場抗日戰役

父親跟我們子女回憶起,1939年部隊從湖南趕赴廣西參加昆侖關會戰,他們乘汽艇拉著維修坦克的機器設備沿湘江上行。日本飛機每天準時來上空報到,對汽艇掃射轟炸,小船險象環生,幾次沒炸著,險些被掀起的水柱打翻。他們武器裝備差,連一挺輕機槍都沒有,大家只能用步槍打飛機。昆侖關戰場,父親帶著一組人搶修一輛履帶打斷了的德國造坦克,忽地兩架日軍零式機來襲,一陣轟炸掃射後,坦克車沒事,可修理組四人就剩下父親一人還活著,其他三人連屍首都給炸得找不全。國軍第五軍對決日軍第五師團,軍長杜聿明下死令,不惜任何代價收復昆侖關。榮譽第一師、二百師、新22師三個師長親臨火線督戰,麾下步兵成營的向山頭日軍據點衝鋒強攻,一波又一波往上衝,前仆後繼,全都倒在日軍的山炮機槍火網下。遠處望去就像收割麥子時,麥草碰上鋒利的鐮刀,一齊挨著地躺下。

翌年,趕赴湖北參加宜棗會戰增援張自忠,剛過漢江,前方消息傳來張將軍已殉國,部隊奉命撤退。過日軍火力封鎖線時犧牲了不少人,父親拼著命衝了過去,但右腿挨了機槍子彈,血流如注。野戰醫院缺醫少藥,輕傷熬成重傷,重傷等死。湖北天氣炎熱,整條腿長滿了蛆。父親疼得站不起來跟著醫院撤退,只好爬到路邊麥田地裡躲著。聽說日軍的搜索騎兵見到中國傷兵,不下馬不放槍,過去就是一槍尖戳死。父親正在絕望中不知所措,遇到一位工兵營長驅車經過麥田地,做炸毀漢江大橋前的最後一次巡視,發現父親呼救,急忙把他抬上車,衝過橋才得以死裡逃生。

在陝西一次出任務,前去接收蘇聯援華物資,車隊走到半路遇上空襲,損失不少車輛。一輛卡車翻覆,駕駛盤壓在一位受傷同事的胸口,動彈不得,只聽他微弱呼救,大夥七手八腳把車子推開,但人還沒抬起就斷氣了。親眼目睹好友在身邊犧牲,父親難過極了。

大哥1986任陸軍官校校長

官校畢業後,大哥下部隊,開始了30多年的軍旅生涯,但從未經歷父輩的九死一生。1960年代初,國共雙方隔海對峙,形勢仍然嚴峻,但熱戰逐漸冷卻,金門昔日密集的炮聲漸漸稀落。步入1970年代,昔日「立志做大事,不要做大官」的黃埔軍校革命青年已到了中年,年輕時的銳氣消磨殆盡,面對未來彷徨茫然。那時正趕上台灣經濟起飛,很多大哥的同窗同事選擇退伍,轉身投入商場,有人移民到美國。父親再度出馬,不斷給大哥鼓勵打氣,打消他退伍的念頭。結果不久後出現轉折。

一天,履新未久的陸軍總司令郝柏村來到大哥部隊視察,他對大哥苦幹實幹、任勞任怨的作風嘉獎了幾句。不久,總司令召見大哥,令他接任裝甲兵旅長。湖口兵變後,原屬蔣緯國一手抓的陸軍裝甲兵遭到清洗整頓,許多高級軍官被迫提前退伍,司令部撤裁,原來的兩個師拆成三個旅,北中南各一,直屬陸軍總部,旅長是這個兵種的最高職位,占少將缺。在裝甲兵幹了快20年,大哥一直夢想升任旅長,現在夢想成真,接著又佩戴了少將軍銜。此後十幾年間,大哥軍中職位步步高升,師長、軍長、軍團司令、副總司令,期間還擔任過陸軍官校第17任校長,任內盛大舉辦了黃埔軍校第65周年校慶活動。

大哥在軍長任上,邀請父母和正巧趕回家過年的我,參加軍部為高級軍官家屬舉辦的除夕晚宴。席間父親情緒高昂,趁著酒興,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抗戰親歷記,在座的副軍長、參謀長、師長等人圍著父親,個個聚精會神洗耳恭聽,不時讚歎父親打日本人英勇,以這位老前輩為榮,臧否人物之事毫不以為忤。父親來台已30多年,鬢毛已衰而鄉音無改。有幾位山東籍軍官緊握父親雙手,久久不放。

齊魯子弟遭遇「澎湖慘案」

內戰爆發時,山東籍軍官原來都在山東各地中學就讀,眼看戰火逼近,上不成學了,幾位校長帶著大夥往南方跑,不知怎的來到了澎湖。還未安頓下來,馬上爆發了慘絕人寰的「澎湖慘案」。

校長及老師要求兌現原先對八千齊魯子弟繼續求學的承諾,反對強徵男學生入伍當兵。1949年7月13日早晨,大家到操場集合開會,只見周圍布滿衛兵,如臨大敵,他們個個荷槍實彈還上刺刀,面目猙獰,眼睛瞪向群眾。突然間他們向人群撲過去,手持刺刀瘋狂亂捅,頓時十多名帶頭抗議的老師和學生在慘叫聲中撲倒在血泊裡。這群失去人性的土匪強盜,居然用日本兵屠殺中國戰俘傷兵的兇殘手段來對付自己的同胞,十惡不赦。接著,幾百人被澎湖防衛司令部禁錮,誣以共諜罪名,百般酷刑折磨,慘遭殺害。男學生只要個子高過槍尖,就在刺刀威逼下編進部隊。幾年後,有一部分人幸運進入黃埔軍校第24期(在台復校的第一期),另一部分人被員林實驗中學收留,畢業後分發至偏遠地區任小學教員。

後人認為,「澎湖慘案」是國府來台後,對付外省人規模最大、死亡人數最多的一次鎮壓行動。山東籍流亡學生原本是國家社會培養的棟樑之材,一下淪為孤兒棄兒,落差巨大,特別想家想父母。在他們眼裡,大哥的父母健在、弟妹成群,羨煞人也。之後每到放假,總有人來家裡做客,聽聽父親的鄉音,嘗嘗母親做的饅頭、餃子、油餅。每每狼吞虎嚥,臨走時還不忘捎上兩張油餅幾個饅頭。大哥的家多少撫慰了這些人埋藏心底的傷痛,暫時忘掉他們的鄉愁。

父兄終於先後返鄉探親

自從台灣1987年底開放老兵回大陸探親後,父親年年都要回老家走走。那年大哥確定要退役了,父親終於開口敦促大哥退役後儘早跟他回去一趟。第二年3月,大哥跟隨父親回到了闊別已久的老家。期間相隔47年。那時回鄉探親的老兵總愛引用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而我以為該詩很難貼切表達出,被迫捲入無情的時代巨變中那上千萬人的滄桑遭遇。回到老家,奶奶姑姑舅舅都不在了,就只剩下身形佝僂的小姨一人,兒時的玩伴及堂表兄弟妹多已白髮稀疏,齒牙動搖。大哥難忍淚水滂沱。

首次返鄉還出了個小插曲,飛機降落南京機場後一開艙門,兩個衣著整齊的年輕男女立即走進機艙,逕直來到大哥面前開口道:歡迎湯將軍回大陸探親,我們來自國安部門,負責湯將軍此行的安全保障工作。隨即引導大哥上了專車,一路往徐州方向。到了家,地級領導紛紛前來造訪,而大哥也拿出豪飲的本事,與他們觥籌交錯,把酒言歡,國共之間的舊賬一筆勾銷。大哥家鄉話說得地道,主客促膝長談毫無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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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兄均渴望國家早日統一

後來大哥又陪同父親回鄉探親幾次。老長官郝柏村退出政壇後動了思鄉之情,帶了幾位老部下一起回去走走,大哥也在列。他們大江南北,遠至西藏,遍遊神州的錦繡大地,好不愜意。大哥也帶過多位退役將官赴大陸參訪交流。大哥好客,凡有客自老家來均熱情接待,每過大年初一,大陸那邊向他拜年的電話總是不絕於耳。父親生前熱衷於邳縣旅台同鄉會事務,襄助出版《邳縣通訊》。父親離世後,大哥也鼎力支持同鄉會各項活動。父兄都渴望國家統一,渴望民族分裂的創傷得到癒合,這份樸素純真的感情,超越了政治歧異與地理阻隔。

2014年大哥喊我陪他一起回老家。時值深秋,天氣已涼,我擔心年近八旬的大哥吃不消著涼,他不以為意,情緒亢奮。兄弟倆難得有機會攜手暢遊徐泗大地,乘船沿運河到駱馬湖遊玩,一路拜訪窯灣古鎮,欣賞地方戲曲(柳琴戲),品嘗河湖鮮味,開懷暢飲,逍遙自在。趁著酒興,大哥對我說了許多事,精彩之處令我癡迷入醉。爺爺帶領家人抗擊土匪來襲,奶奶為爺爺報仇;在台灣窮困潦倒的二叔是南京中央軍校12期畢業生,當時正值抗戰軍興,他奉命回敵後老家打游擊,手裡好幾百桿槍,渾身是膽、叱吒風雲;高瘦的五叔來台後湮沒在縣政府基層,一點看不出來他曾練得一手好槍法,遠近馳名。

兄弟倆相約以後年年回老家探親。可惜大哥身體日漸衰老,不便長途跋涉,我只能一人唱獨角戲,每次回台面見大哥,他對我返鄉之旅垂詢甚詳。疫情期間、大哥健康情形每況愈下,至前年端午前夕辭世。往事如煙可追憶,惆悵滿懷怎思量!

(作者係旅美文史工作者)

附加資訊

  • 作者: 湯元智
  • pages: 58
  • 標題: 舐犢情深憶父兄—為我家遷台75年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