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終將因傲慢與偏見付出代價│汪榮祖
《傲慢與偏見》是19世紀初,英國女作家奧斯丁(Jane Austen)的一部小說。奧斯丁借小說的主角,警示「草率決定」(hasty judgments)的惡果,以及所謂「好事」也有「膚淺的好」與「紮實的好」之分。此舊世紀的「傲慢與偏見」,見之於當今新世紀的美國,具體表現在道德上的自負,以及「政治上的偏狹」(political parochialism),以人權爲名來「長臂管轄」(long arm jurisdiction)別國事務,以民主自由爲由來改變他國政權。
美國憑其百年來的強勢掌控金融、炫耀武力、揮舞大棒,卻自認是為了執行普世價值的正義行為,例如,在中東以推翻獨裁者,推行自由民主為己任,美其名曰:「阿拉伯之春」,卻成為慘烈的「阿拉伯嚴冬」,造成完全失控的混亂局面,以及駭人聽聞的人道災難。對此,美國當局全無反省,依然故我,何其傲慢?
美國不同於老牌帝國主義
美國的傲慢其來有自。歐洲白人移民北美,感到是上帝所賜的福地,在新大陸享受民主自由,自認是上帝的選民,視為是「浩浩天命」(manifest destiny)。事實上,北美並非無主之地,白人不斷向西擴張,原住民印第安人被「追剿與滅族」(search and destroy)。美國至19世紀末已擴張到西海岸,更進而奪取夏威夷與菲律賓,已不諱言加入帝國主義俱樂部。
不過,美國不同於赤裸裸的老牌帝國主義國家,全靠武力征服與政治統治別國,而是在自由民主神聖使命的驅動下,除政治、金融、軍事手段外,藉由思想、文學、音樂、電影、飲食、科技等文化軟實力滲透,以及間諜監聽、操弄外國政府與干預別國內政,以便達到使全世界「美國化」的最終目的,也就是披上「浩浩天命」的外衣,由民主與自由包裝,達到以美國價值為「普世價值」的目標。
其實,早在1903年歐洲人施蒂(William Stead)就有「世界將美國化」的預言。此一預言,經二戰之後,幾乎成為現實,於是認為世界由其管控才會安全,徹底美國化才是使命的完成,於是變本加厲,不時強加其意志於別國,甚至把軍事入侵視為當然,姑可名之曰:「隱性帝國主義」(Covert Imperialism),自然要比老牌的顯性帝國主義高明得多。
美對中先採「豺狼外交」
美國以民主與人權的美名,行帝國主義之實,似乎無往不利。今日遇到中國崛起,中國既非韓國、越南,亦非中東,不能硬來,但是美國價值仍然好用,不惜以此挑釁中國主權的紅線,以及鼓勵日本右派勢力默許其廢止和平憲法,更加強美日軍事同盟,明言對付中國,激化東海、南海問題。昔有「亞洲再平衡」,今又有「印太戰略」,其實又想製造動亂與衝突。於是不惜以人權為武器,極力詆毀中國,並製造新疆事件,雖無實證,卻大事宣傳「種族清洗」(genocide),堅持謊言,又大打台灣牌、新疆牌、西藏牌,試圖分裂中國,無非又是一種「傲慢與偏見」的露骨表現。
中美關係走到今天劍拔弩張的地步,絕非偶然,可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英帝國是19世紀的霸權與超強,強售鴉片,以堅船利砲打開中國門戶,訂立第一個不平等條約。美國乘虛而入,分享「南京條約」的好處,訂了「望廈條約」,自此跟在英國雄獅後面撿便宜,號稱「豺狼外交」(Jackal Diplomacy),吃獅子剩下來的美味。庚子事變,美國參與八國聯軍入侵北京,搶劫與殺戮之慘,使當時一位美國作家說:「中國人受到的待遇,猶如被羅馬尼祿皇帝虐待的基督徒」(語見E. J. Dillon The Chinese Wolf and the European Lamb, Contemporary Review No. 79,July/1901 pp. 1-17)。
事後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提出門戶開放政策,名欲維持「中國領土完整」,實要「利益均霑」,因美國加入帝國主義俱樂部較晚,在華沒有勢力範圍,若為列強瓜分,便無利益可以均霑,所以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美國退回一部分的庚子賠款,作為華生留美求學之需,貌似示惠,其實是以意外之財,培養親美的下一代中國精英。
事後看來,如佛家所謂「功不唐捐」也。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帶領同盟國擊敗納粹軸心國,大英帝國衰微,無論在軍事或經濟上美國均舉世無敵。羅斯福在戰爭尚未結束的1943年,就已布局戰後世界,策略之一是要中國成為四強之一,期盼慘勝的中國成為強大統一而民主親美的國家,為其東亞的盟邦,重點是要親美。
從國共內戰到韓戰爆發
戰後杜魯門努力調停國共內戰,熟料以美國實力之強,馬歇爾聲望之隆,調停居然失敗,這主要是因蔣介石臥榻之旁不容共黨酣睡,所以要「滅共」而非「和共」。美國最後牽就蔣,主要是由於冷戰態勢已成,美國的「中國遊說團」(China Lobby)因反共而親蔣,極具影響力。華府有鑒於民意動向,使馬歇爾無法力阻反共的蔣介石重啟內戰。蔣介石信心滿滿,以為可以一舉滅共,熟料在政治、外交、軍事都居劣勢的中共,居然在短短幾年內,讓蔣介石的大軍兵敗如山倒。
令人矚目的是,南京易手後,蘇聯大使隨國府遷都廣州,而美國大使司徒雷登(John L. Stuart)卻留在南京等待中共,意圖不言可喻。杜魯門聲稱不再干預,並預言台灣不保,顯然是向中共示好之意,原因是想要中共不倒向蘇聯,但在《中蘇友好條約》簽訂後,美國即由放棄台灣轉而保台。
韓戰一爆發,美國隨即派第七艦隊進入台灣海峽,致使中共介入韓戰。
以美國為主的聯軍收復南韓後,又決定跨過38度線,統一朝鮮半島。中國視韓戰為朝鮮半島的內戰,所以表態說:如果南韓軍隊北進,中國不管;如果美軍跨越38度線,則中國要管。但是傲慢的美軍統帥麥克阿瑟不理會周恩來的警告,向杜魯門保證中國不會介入,高傲地說:如果介入,將是「一場大屠殺」(a big slaughter),他是在藐視解放軍為不堪一擊的農民軍!
1950年的中國,建政還不滿一周年,而解放軍既無空軍,也無海軍,只有裝備落後的陸軍。誰知麥帥心目中的農民軍,居然把舉世無雙的三軍,打回到38度線以南,使這位不可一世的老將氣急敗壞,被杜魯門炒了魷魚。韓戰最後打成平手,回到38度線原狀。自此北京與華府結了血海深仇,互不來往長達20年。
從美蘇冷戰到911反恐
這20年間剛好是美蘇對抗的冷戰時代,北京與莫斯科聯盟,美國封鎖中國大陸,堅持以在台灣的中華民國為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因而極力維護其在聯合國的中國席次。華府與台北於1954年還簽訂了《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台灣得到安全保障,而美國則可用條約掌控台灣的兩岸政策,所謂「拴住蔣」(leash on Chiang)也。美國號稱是為了台灣的安全,也完全符合美國當時的戰略利益。到了1960年代,北京與莫斯科鬧翻,華府開始時不信,以為是共產國家的詭計,當中蘇在珍寶島兵戎相見才不得不信。
當時的美國總統是以反共聞名的尼克森,立刻抓住機會,在軍師季辛吉的努力下,打開通往北京之路,執行「聯中抗蘇」的策略。最後尼克森於1972年訪華,簽訂《上海公報》,確定一個中國原則,使聯合國的中國席次易位。越戰結束,蘇聯崩解,美國與中共於1979年建交,與中華民國斷交,終止防禦條約,撤走美軍。美國為其國家利益,不惜讓台灣成為棄子,親歷其事的錢復博士在其回憶錄寫下台灣被欺凌的實況,可說血淚班班(《錢復回憶錄》,遠見天下文化出版社,2005、2020)。孟子曾說:「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殷鑒不遠也。
華府與北京的蜜月期並不很長,主要是因蘇聯崩解,美國不再需要「聯中抗蘇」,這就是美國的「現實主義外交」(realist diplomacy)。華府對待北京,先為現實利益而「恭」,後因無現實利益而「倨」;倨者,即傲慢無禮也。
早在1992年,美國政治學者哈定(Harry Harding),就曾出版一本專著,以「脆弱的關係」(A Fragile Relationship)來形容中美關係。他的結論是:想要回到1970年代的戰略夥伴關係已不可能,回到1980年代的經濟夥伴關係也不太可能。他認為,貿易、人權及高端武器擴散等議題,將導致中美之間持續緊張,甚至衝突。不過,他認為,兩國之間為了東亞的安全、全球環境的保護,維持正常的關係還是重要的。他建議中美應建立一個開放的、現實的及穩定的關係。但是蘇聯崩解後,中美關係並不穩定,因華府覺得不再需要中國,於是意識形態復萌,想要抑制中國的發展。
然而,2001年9月11日,紐約遭遇空前的恐怖攻擊,著名的紐約雙塔全被炸毀,近3千人死亡,25,000人受傷,財產損失難以估計,慘烈為美國本土前所未見,於是展開全球性的「反恐行動」,追殺恐怖份子需要中國的合作,不便對付中國大陸。到歐巴馬政府的後期才計畫「亞洲再平衡」政策,就是要「平衡」中國的崛起,但未見成效,就已經換屆。
川普傲慢與偏見貽笑大方
新政府選出一個毫無行政經驗的川普,他在極端右派勢力的包圍與鼓動下,開始毫不掩飾地抑制中國的崛起。極右派的反共意識甚強,紮根於一戰後的「懼赤」(Red Scare)心態,對社會主義國家的偏見極深,表現出來的傲慢也更加瘋狂。川普亂政四年,把「傲慢與偏見」發揮得淋漓盡致,對內不信科學,使疫情失控;鼓動「白人至上主義」,加劇種族矛盾、激發暴力衝突。對外悍然執行單邊主義,脫群違約,利劍尤其指向中國,猛打貿易戰、科技展。結果呢?固然傷到別人,但自傷不輕,口口聲聲「美國第一」,結果疫病失控,倒是舉世第一,還導致經濟衰退,暴力事件四起!
川普的「傲慢與偏見」形之於色,觸目可見。結果呢?輸掉連任、裡子面子均失,應該覺得汗顏,卻惱羞成怒,謊稱選舉不公,輸不起的傲慢丟人現眼。更不可思議的是,教唆川粉圍攻國會,使自以為傲的美式民主,淪為無理性的民粹,貽笑天下!
拜登被民粹挾持圍攻中俄
川普雖然灰頭土臉下台,但他激起的「民粹」並未緩解。拜登上台,雖想撥亂反正,但難以抗拒已經燎原的「民粹」,不免為「民粹」所挾制,名為「新政」,實在只是「換湯不換藥」。更不會抑制川普所激起的仇中狂潮,認為川普之所以未能得逞,是因單打獨鬥,所以必須要去拉攏被川普霸凌的小兄弟國家,圖謀呼朋喚侶,以合縱連橫來圍攻中、俄。看起來聲勢浩大,但是否有效,令人懷疑!
美國的盟邦各有其國家利益,哪可能任由老大哥揮之即去,呼之即來?歐盟固受制於北約,日、韓仍有美軍駐守,不得不呼應華府的召喚,但虛與委蛇,顯而可見。法、德等國派幾艘軍艦到南海,除擺擺姿態,有何實效可言?美、澳、印、日所謂「四方聯盟」,號稱「亞洲北約」,實虛有其表。如還想重演「八國聯軍」,未免時空錯亂。
拜登政府卻以爲「聯手制華」其勢既成,邀北京派人到嚴寒的阿拉斯加會談,兩名美國外交大將,國務卿布林肯與總統特助沙利文高調出馬,一出場就故意讓記者在場,想要出中國的洋相,直接挑釁中國的底綫,毫不掩飾地干預中國的內政,傲慢的下馬威用意,不言可喻。傲慢者信心滿滿,哪知道竟被楊潔篪與王毅嚴詞回嗆,有點像《三國演義》裡的孔明罵王朗。
中美在安克拉治的交峰,我感覺到的是:楊、王在外交上把布林肯、沙利文打回去,對全球尤其對第三世界的影響,不亞於解放軍將美軍自鴨綠江擊退到38度線,能捋虎鬚而得逞之故也。這場對話,我認為中方占了上風,但仍有不少人反打一耙,指中方「戰狼外交」不當,甚至以為會莽闖招禍,這些不過是臣服於美國的傲慢,仍然迷信美國是無敵鐵金剛罷了!
美國之鋒真的勢不可擋?
被美國傲慢與偏見所震懾者,總以為傲慢是實力、偏見是正義,美國之鋒勢不可擋:百年以來,先後在經濟上打敗英國,在軍事上打敗德、日,打冷戰又打垮蘇聯,20餘年前又成功抑制日本的經濟崛起。往事歷歷,中國真能立於不敗之地乎?
不過,中國並無那些國家的「致敗」之道,法西斯的德、日因瘋狂侵略而敗,大英帝國因殖民地的喪失而名存實亡,戰後日本經濟發展受阻,因美軍仍在日本,何從反抗?蘇聯因經濟難以支撐軍備而崩潰。美國自知面臨中國的崛起是全面的挑戰,約而言之,主要有軍事、經濟、金融、科技諸方面。美國的軍力舉世無雙,但中國的軍力已不可侮,更重要的是,核子大國之間不可能開打,誰願互相毀滅?唯有秀肌肉而已。所可憂慮者,台灣如果繼續隨美國起舞、踐踏紅線,迫使大陸動武,美國則可能以犧牲台灣、削弱大陸,來服務美國的利益。但願這是作者的杞人憂天。
中國的經濟體量已接近美國,超越指日可待,安能像日本一樣被抑制?美國的金融掌控全球,美元稱霸,但動輒以金融與美元作為武器制裁他國、破壞信用,遲早會被厭棄。最近中國大陸開始數位貨幣,引起美國關注,金元帝國的瓦解不是不可能的事。美國的科技非常先進,但科技不是人文能在任何有理性的國家發展,以中國人口之眾,聰明人之多,美國雖以「掐脖子」的手段,做不公平與不正常的競爭,現在也有點黔驢技窮了,難保不會被迎頭趕上。
前澳洲總理陸克文修習中國文史出身,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是難得的「知華派」,他已看到中國在經濟與科技上相當接近美國了。甚至在外交上,布林肯與王毅都僕僕風塵,周遊列國,但王毅與俄國外長會晤於桂林,中俄聯手之意顯然,訪問中東諸國,又與伊朗簽了25年巨額款項的合作計畫,看起來王毅之旅,要比布林肯的拉攏盟邦,有實效得多。當今美國視中國為最大的威脅,不過暴露傲慢之餘的焦慮罷了!說穿了,無非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
美國並非無謙懷自省之人,如美國外交史家威廉斯(William A. Williams)早已洞悉,美國一意孤行的傲慢與偏見,將會導致在外交上無可避免的希臘式悲劇。但美國的第一流人才在學界與商界,玩政治的多半是三、四流人物。出了像川普這樣傲慢與偏見的總統,也就不足為奇了。
(作者係退休歷史教授)
附加資訊
- 作者: 汪榮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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