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善繼,或左翼的詩心─《施善繼詩全編》讀後|馬臻
詩歌當然是最令人著迷的文學體裁,也是最難言說的文學體裁。5月出版的《施善繼詩全編》是施善繼一生詩作的集合。施善繼生於1945年彰化縣鹿港鎮,1960年代中期開始寫詩。讀這本全編可發現,他一生寫詩有兩個高潮期,一是1964-1972,以當時流行台灣的現代主義詩歌風格為主,但1972年已經開始有現實主義的影子,詩風在悄然轉變;二是1975-1985,詩風以左翼的現實主義詩歌風格為主,帶有強烈的關懷和批判精神。
從這個角度來講,他中後期的詩歌當然好讀一些,內容也廣闊成熟一些。不過,我也並不討厭他前期的詩歌。如1968年的《贈—給菲莉莎》、《銀河的變奏》,1969年的《三月的黃花》、《水鄉》、《風雷組曲》等,這些詩歌介於前期的晦澀與後期的明朗之間,在我的閱讀印象裡比較清新。
十幾年前,我完整地讀過大陸出版的《余光中集》(九卷本),後來也讀過《陳映真全集》,這兩位作家都曾撰文點評過施善繼的詩。印象裡,余光中聚焦於「美」,對施善繼的詩歌風格、遣詞造句有肯定,也有批評;陳映真立足於「現實」之批判,對施善繼後期的詩風多有表揚和闡發,並寄以希望。
這倒讓我想起,如果拋開其他的因素不談,僅僅是從詩歌寫作風格本身而言,我心目中較為理想的方式,是將陳映真深度的現實關懷和批判精神,與余光中、洛夫式的對詩美的求索結合起來,或更為明確地說,是用陳映真深度的現實關懷和批判精神,來改造余光中、洛夫式的詩歌美學。
余光中和洛夫在後期的某些階段,也提倡過對歷史、現實的關注或呈現,回望余光中自《在冷戰的年代》、《白玉苦瓜》以降的諸多詩集,以及洛夫中期以至晚期的《漂木》以來的諸多創作,雖然都試圖在某種程度上回到歷史現實,在詩藝和語言上都頗富才華,但是思想比較平庸,大多是以一般化的、乃至還是現代主義的視角來「批判」、呈現歷史現實。
讀施善繼的《詩全編》之所以要扯上余光中、洛夫之類,是因為想在這種對比中,可凸顯施善繼的路徑之獨特處。他在70年代中期以來轉向現實主義詩風,這種現實主義又漸漸體現為左翼的某種現實批判,對底層勞動大眾的關照、對身邊平凡人的生活悲歡、對時代的政治民主的關注,林林總總,都呈現在他的詩中。在讀《詩全編》時,腦海裡一陣一陣閃過百年來很多的左翼詩人,從郭沫若、蔣光慈、殷夫等,到後來的艾青、田間、胡風、綠原、阿壠、魯藜、彭燕郊、曾卓,再到牛漢、賀敬之、郭小川,以至於昌耀,那些左翼視野下,對歷史和現實的種種關照一一浮現腦海,而施善繼中期以來的部分作品,應該也是屬於這一條流脈上的波瀾。
在我的閱讀體驗中,左翼詩歌書寫固然創造了一大批經典的詩人詩作,成為中國百年新詩史最重要的傳統之一,值得後來詩人認真學習,但也存在需要反思改進的缺點。
七月派的詩人、理論家胡風曾說,要堅持在創作主體與創作客體相生相剋的搏戰中充分發揮主觀戰鬥精神,揭示人民「精神奴役的創傷」。胡風的表述至少表明一個重要的左翼詩學思想,就是詩人必須對自我的「主觀」進行更為有力地洞察、錘煉,要與自我進行有力度的「戰鬥」。而他的觀點其實也可以反過來說,那個「精神奴役的創傷」,之所以能讓詩人深深地體察與揭示,表明了這個創傷深深存在於詩人的主體內部。我以為百年以來的左翼詩歌中,真正有力度的好作品,大多或多或少的具有這種特徵,不獨胡風或七月派為然。正如艾青那句通俗的話「詩人的憂鬱是人民的憂鬱」。越過這些術語的表面,也許我們能夠領會到一種深遠的悲憫、痛苦、彷徨乃至憂傷,一種深廣的人與人之間具體而又深邃的聯結能力。
從這個視角來說,施善繼在70年代中葉以來的詩風轉變,是左翼詩歌史的流脈呈現,是一個可貴的案例,提供不少學習和反思的經驗。如他的《我們的弟兄》組詩,寫無證駕駛的小搬運工、退役軍人、木工匠等「弟兄」,具有左翼詩歌的熱烈情緒,表現的內容自然而「粗糙」,在當時的詩壇,應該是一股清新的溪流,也成為他的詩風轉變之後的一種標誌性的情懷、情緒;接下來的《新竹》《又一戶人家,走了》等詩反映現實,也奔湧著熱烈的關照和批判現實的精神。如他1978年的《民主假期》,放到當下,依然是對台灣民主的諷刺:
明天,會在民主宣傳車的喇叭聲中醒來
明天,會在民主宣傳單的派發聲中醒來
明天,會在民主自辦政見發表會的廣告中醒來
信箱裡塞滿民主歡愉的呐喊
小朋友把那些紙折成飛機
讓民主自由飛翔,看誰折的民主
飛的高、飛得遠,飛的更高、飛的更遠
…
把民主紅底白字的布幔綁緊
讓民主牢固,在強風中嘶嘶震響
這些是電影招待券、味精、香皂、牙膏
這些總共五票一千元
這些是民主假期額外的奉獻
送者經濟受者實惠
但是,這種直面現實的情懷抒發和現實批判,如果一直寫下去,就會面臨重複的、平面的危機。這種危機是左翼詩歌書寫所共同面臨的。我們會注意到,施善繼在詩中的抒情用語固然懇摯真切,但往往使用的是直接的籲求、期待式的句式,多用的是明亮直白的同情或直接銳利的批判,少了那麼一份「糾結」和「矛盾」的力度,少了一點艾青或七月派式的「憂鬱」,少了刀刃向外又向內的那麼一種鋒利。
此外,左翼詩歌書寫中向下的底層視角、民眾視角、階級視角固然不可缺少,但如何讓這種視角和立場變得更加深刻、有力、靈活,能更加富有深邃的洞察力,真正做到「向下超越」,則是對詩人的一大挑戰。在這方面,百年左翼詩歌史既有過成功,也有過失敗。艾青和七月派的部分成功的作品之中,往往用清新的筆觸描繪出底層的內在風格神韻,形成一種獨具左翼精神魅力的詩意,樸素動人。可見,左翼的立場如何化為簡潔凝鍊的詩意,需要精神和藝術上的反覆鍛打。
我注意到,到了80年代初葉,施善繼已經將他的左翼情懷的基本要素表現出來了,但是,這一視角和情懷在接下來的書寫中沒有得到深化。晚年,他的詩意與詩思,部分地流入了他後期開始撰寫的《毒蘋果札記》、《毒蘋果札記2》,等融合了散文、散文詩和雜文的表達之中。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我讀《毒蘋果札記》的部分作品感到,這或許是在詩歌外更適合施善繼的書寫方式。他的札記短小、精悍,往往從歷史、現實、記憶中的一些小事或細節出發,進入歷史現實的批判之中。筆法融合了敘事散文、散文詩及雜文的筆法,文中帶刺,聯想縱橫,簡潔犀利。又因為在這個「小」之上躍動著歷史現實的聯想,因而,「小」可以抵達「大」,合而觀之,不啻為台灣社會、文化的一種獨特映照,自有大的歷史洶湧其中。雖然沒有那些販賣流行於文壇的文章那麼高大華麗,但因作者思想視角、觀察視角的獨特,因而具有獨特的風格和作用,可能比一般泛泛介紹台灣文化的書籍更深刻別緻。
在我看來,真正左翼的、既有階級人民,又不僅僅是階級人民的視角,仍然是詩歌中能夠提供新鮮的洞察力和批判力,提供新的深厚的抒情與哲思的來源之一。近數十年來,這一立場和視角在不斷瓦解和變形的詩壇,已經無法找到真正體察、融入人民的新路徑,創造出新的詩歌風景、靈魂景觀。
今年是中國左翼旗手魯迅誕生140周年,抄一首施善繼寫的關於魯迅的詩,略表紀念:
暫且借一下陌生人的墳塋
倚背
拍一張只拍一張
對準入鏡正襟危坐
土堆上蘆薈與荊棘如是洶湧
您濃眉深鎖
去到遙遠的好地獄良久
良久我老夠不著
昔照黑白漸漸泛黃而我
緊緊握住一冊九萬四千餘字
舊版方才刷印的新新《彷徨》
吃了午飯就將歸返台灣
您原地立於石雕目送
看著我頻頻揮手
這首詩題作《再見廈門》,不過,我覺得也可以叫做《魯迅與墳》。在傳統左翼的文學書寫似乎已經進「墳」的時期,不知為何,我們想起這位左翼的旗手,這位「民族魂」,既有「舊版方才刷印的新新《彷徨》」的感觸,又難以遏制地預感到魯迅筆下「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於前驅者的愛的大纛」的左翼詩心。
(作者係湖南省長沙市明德中學教師)
附加資訊
- 作者: 馬臻
- pages: 85
- 標題: 施善繼,或左翼的詩心─《施善繼詩全編》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