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儀抵台僅四天，《民報》便在社論上提出三大問題：接收緩慢、治安敗壞、起用台人太少。治安問題為何如此嚴重？日本為了控制台灣使用大量警力，並以軍隊配合；但陳儀僅帶來警幹班學員數百人，根本不敷使用，不得不沿用台籍日警，但這些「狗腿子」遭民眾敵視，不敢也不願盡力維持治安，甚至遭到一些「愛國者」的攻擊；加上日本軍隊批量毀損、丟棄或埋藏武器以避免交接給國軍，台籍日本兵也有不少暗藏軍械，民間充斥武器，搶劫事件層出不窮。

在此情況下，接收大員連謀提出利用黑社會成員來維持治安的提案，得到陳儀批准，在1945年11月組成「義勇糾察總隊」。自此開啟了政府與黑道的互動，也造成二二八事件期間，「忠義服務隊」進行反間工作的原委。

日據時派台灣黑道往福建

日據時代，總督府對於台灣黑道的運用靈活，利用日人在福建犯罪不受中國法律制裁的治外法權，鼓勵並利用日籍台人在福建各大城市作奸犯科，如開鴉片煙館、販賣嗎啡與海洛英、開賭場和妓院，從事各種擾亂治安的行為。由於台灣人祖籍多為福建、廣東，無論相貌及方言都能完美融入當地，1912-13年日籍台人組織「廿八宿」、「武德會」等秘密社會組織，在日本駐廈門領事的包庇下，作奸犯科、殺人越貨無所不為，並成立「十八大哥」，成員多為在台前科累累的黑道人士。例如，「賊子滾」林滾以義豐洋行為掩護，實則經營賭場、煙館，甚至走私軍火；「王仔海」王海生販賣鴉片及嗎啡；康守仁在台灣銀行資金支持下，成為廈門菸土大盤；謝阿發、鄭有義、何興化、林豬哥等人均從事各種不法行為。

1930年1月，光是台人在廈門開設的鴉片館，就有大小兩百多家。1930年福州的報紙記載台人大量走私鴉片相關產品到福建。這些人不僅私販菸土，還「偽造鈔票、包庇娼寮、私鑄副幣」，罪狀罄竹難書：日籍在閩，無惡不作。「私販煙土」、「偽造鈔票」、「包庇娼寮」、「私鑄副幣」，種種罪狀，罄竹難書。日前「公安局」，會同「日署」，破獲台人私立機關，鼓鑄銀幣，當場拿獲人犯，並起出鑄造各項機器。

但在日本領事館的庇護下，他們始終遊走於法律邊緣，未能盡除。此外，如日本明治大學政治系畢業的謝龍闊，擔任日資《全閩新日報》社長，為日本收集情報；王昌盛利用販賣鴉片籌款走私軍火；曾厚坤擔任三井洋行、淺野洋行的代理人，大量進行走私工作。這些精細的工作，雖非流氓之流能負責，但對福建民眾的傷害更大，也讓台人在大陸沿海的形象十分惡劣。

謝雪紅在二二八事件後逃亡到上海，又被轉送到香港避風頭，她本想在當地建立台灣同鄉會，但因台灣流氓在沿海及香港等地聲名狼藉，受到抵制，未能付諸實行。只能新創「台灣民主自治同盟」，足見當年台灣流氓在日本總督府的指揮下所從事的各種犯罪活動，曾給淪陷區的民眾帶來很大的困擾。

光復初期的台北黑道

日本投降後，這些流氓多被遣回，轉而造成島內社會問題。1945年11月1日，即將被派為高雄市長的連謀向陳儀報告，台北市黑社會問題極為嚴重，由於戰後復員導致萬餘人無固定行業，他們參加幫派鬥毆，沿街涉賭博攤位，後來更四處毆打不敢反抗的日警，案件數十件，死傷30餘人，因此擬定〈台北市義勇糾察隊組織辦法〉，以期解決問題。

經過長官公署初步審核通過，連謀便召集台北市各重要角頭，從其中挑選人組織「義勇糾察總隊」，以劉明為總隊長，黃昭明為副總隊長，將全市劃分為23個區域。每個區域分配一個隊伍來管理。這種方式將這些幫派劃分了區域，阻止他們互相爭鬥，可能因陳儀政府剛執政，對狀況瞭解有限，希望透過他們控制社會秩序。但這些黑道獲得官方身分後，行動更加跋扈，如強索富田町、東門町等地日人的刀劍及什物；11月7日，義勇糾察隊第14隊隊長淩水祥與軍方衝突，沒收陸軍貨物廠的衣服，引起警備總部及警務處注意。據台北市警察局長張振漢報告，該義勇隊尚有成績，但「隊員良莠不齊」，「常有越軌行為，受社會之指摘」，使民間不安。

1945年12月2日，台北市政府出面，以義勇隊組織未經正式認可，且與軍警常有摩擦為由，將其解散。但考慮到這些問題人士若回到閒散狀態又會惹事，決定將龍獅隊79名身強體健的隊員編入消防隊，受過國民學校6年教育的送員警訓練所，而有一定地位及統制力，「尚屬純良」的23名角頭編入偵緝隊協辦治安事宜，其餘各歸本業。獲行政長官公署同意。

緝煙事件中的黑道

劉明曾提及在緝煙事件中不幸被打死的陳文溪，是當年義勇糾察隊的隊員。當地里長王雲青也表示，陳家幾位都是當地著名的黑社會人物：陳文溪的二哥陳木榮綽號「酥仔條」，是在舊市場（歸綏市場）一帶有名氣的人，外來的黑道人士都由他負責招待，人家稱他「頭兄」（台語）。…陳文溪有個姪子叫陳戊己，…也是迪化街一帶相當出名的「角頭」。

王雲青對當地幫派瞭解甚詳，他表示，當時召集遊行人馬的是綽號「密婆吉」的林秉足，他是歸綏街一帶管私娼的老大，是陳家的好友。義勇糾察隊檔案中，林秉足不但是成員，還被選為「擬編為偵緝隊員」的角頭。陳文溪的姪子陳茂己，也是被選「擬編為消防隊隊員」的入編人選。

緝煙事件被誤殺的路人是黑道，而那些「激起義憤」包圍緝私隊員的「圍觀路人」當中，是否也有不少黑社會在內？陳文溪被殺的當晚，警局門口被數百位「民眾」包圍，這究竟是市民們同仇敵愾，抑或是有組織來聲援這位受害者的同行？

密婆吉在二二八當天早上，找人張羅了獅鼓，並率領「大批群眾」從江山樓一帶遊行抗議，其後，他們一面要求附近的店家罷市。抗議隊伍由迪化街抵達專賣局。簡慶明目睹當天的遊行，還認出參與遊行的不少是他所認識的當地黑道：當時那群遊行的人從江山樓開始走的。我當時在圓環做事，就睡在那邊。那天早上聽到鑼聲，跑去看熱鬧，從「義美」那邊開始跟著那群人走，當時他們有四、五十人。那些人裏面有一些我認識的，都是橋頭、四崁仔那一帶的兄弟。他們閑著沒事，聽到有人被欺負，就一大堆人跑去要幫忙。越走人越多，到專賣分局就差不多有一百人了。

遊行第一個目標是專賣局，這些群眾衝入專賣局，將所有貨物搬出來燒掉，並且使用武力造成專賣局職員二死四傷，成為繼緝煙事件林江邁與陳文溪之後的第二批受害者。遊行隊伍前往長官公署抗議時又發生了開槍事件。

二二八事件中的黑道份子

受到衛兵開槍攻擊之後，包圍公署的「群眾」隨即四散，一部分到廣播電台號召台灣人反抗政府，其他人則開始攻擊外省人的行動。據唐賢龍《台灣事變內幕記》所記，這些行為恐非一般民眾做得出來：二二八日早上十一點，台北新公園，除了打死了十幾個外省人，毆傷二十幾個公務員外，更有一個年輕少婦，牽了她一個三歲多的小孩正想由偏僻的小道回家時，卻被幾個流氓攔住了，他們對她盡情的調戲後，一刀將她的嘴巴剖開，一直割裂到耳朵邊，然後將她的衣服剝的精光，橫加毆打，打的半死半活的時候，便將她的手腳綁起來，拋到陰濕的水溝中，該婦人慘叫良久後即身死，當該小孩正在旁邊哭喊媽媽時，另一殘暴的台灣人，便用手抓住該小孩的頭用力一扭，即將該小孩之頭倒轉背後，登時氣絕。這並非單一事件，且都發生在黑道最密集的萬華地區。

官方資料對不知來歷，卻攻擊政府機關或人員的，常以「流氓」稱呼；而在民眾的訪問紀錄中出現的「流氓」，指的大多是趁著局勢混亂，軍警憲都無力顧及的情勢之下，成群結黨混水摸魚，他們未必參加攻擊政府機關的行動，但是該占的便宜通常不會放過，為了避免這些「流氓」的鬧事，各鄉鎮常常要動員、組織來應付。例如，台中市的黑道份子就為了爭奪地方的領導權，以台中火車站為分界，分別成立「新生活促進會」及「民生會」互相對抗。當時擔任台中市東區代表會主席的李源榮想利用他們的力量來維持治安，分別擔任兩個組織的顧問，想調解他們的爭執，但這兩個組織動輒打群架，衝突不斷，讓局面更加混亂。

3月1日，淡水中學畢業生會同海南島返台軍人及地方流氓，包圍淡水分局及派出所，取得槍械子彈，再攻水莧頭軍營。板橋林家花園收容附近流氓60餘名，糾集民眾盜取陸軍倉庫物資，並搶去長短槍30餘枝、機關槍3挺。豐原地區處委會為了應付擁有槍械、手榴彈的流氓，組織南洋返台青年及學生牽制，並假借請流氓擔任警衛來維持治安。沙鹿地區由流氓出面組織「治安會」、「新生會」，甚至傳出有人預備自組政府。高雄岡山也傳出流氓到警局搶奪槍枝的事件。

「忠義服務隊」大多為黑道

事件發生後，處理委員會成立。他們議定以許德輝為總隊長，設立「忠義服務隊」作為該會維持治安的組織，許並兼任治安組組長。由於該隊的成員大多為黑道，加上少數的學生組成，據說犯下不少劣行，如搶劫勒索、欺壓善良、假公濟私等。而事件當天帶頭遊行的林秉足、莊朝生等人也在其中。

陳文溪的撫恤賠償，最後由陳儀親口承諾並實行，而密婆吉在事後也未被官方追捕，王雲青認為他根本是線民。據檔案來看，許德輝直屬於保密局的林頂立，其報告更被送給警總的參謀長柯遠芬。這與1945年義勇糾察隊成立時，副隊長黃昭明的所屬相符，可見當時保密局已將這批黑道納入掌握。林正慧表示，二二八期間許德輝盡其所能煽動民眾擴大事件，推波助瀾，刻意製造學生隊混亂，並利用圓山事件大量逮捕殺害。

陳翠蓮曾為文解讀許德輝《台灣二二八事件反間工作報告書》，並認為這些黑道與政府達成協議，公然打劫、勒索暗殺，毆打並搶劫外省人，營造國府派兵鎮壓的藉口。但以整個事件中長官公署倉皇失措的各項應對來看，可能性實在不高。該檔案是當時忠義服務隊的總隊長許德輝呈給保密局局長毛人鳳的報告，許詳述軍統台北站的安排，獲准成立忠義服務隊，並召集平日所掌握的角頭及黑社會共250人，運用與政治建設協會的關係進入處理委員會，並從中進行反間工作。

陳翠蓮、謝聰敏等人認為政府利用黑社會分化處委會，這點難以否認，但許德輝的身分是大角頭，由民間各階層所組成的處委會豈會不知？他們何嘗不是抱著利用黑社會來對付政府的想法？只不過那些黑道早就在義勇糾察隊成立時，與情治系統掛過勾，他們很清楚民不與官鬥的道理，選擇了站在陳儀政府這一邊。

林秉足等黑道所發動的遊行，意外成為點燃二二八事件的火苗。忠義服務隊成立後，他們受到許德輝的重視，在呈給保密局的報告中還特別提到林、莊兩人的功績。這對了解實情的人來說相當諷刺，挑起這起反政府事件的主要人物們，之後卻化身為情治人員，對主動參加及被捲入事件的其他人出手，從中取利。其立場轉變之快也令人感嘆。

小結

二二八事件中，黑道這批人製造混亂後，又憑藉人多勢眾且擁有武力，在處理委員會裡被編入忠義服務隊以「維持治安」。可以說既是實際發動者，又變成了陳儀政府的臥底，對處委會的人員進行舉報甚至逮捕的工作。

台北的黑道行動消停之後，利用全台陷入混亂，軍警均無法調動的無政府狀態，各地的流氓以及地方勢力開始活躍，除文中提到的各地騷亂事件外，桃園地區多處營房、機場被襲，高雄也發生不少類似事件，致使美國駐台北副領事葛超智在寫給南京大使館的報告中，將流氓算作當時台灣影響力最大的勢力之一，對當局及民眾都帶來不小威脅。

黑道身處時代的夾縫，在執政勢力的更迭中，奮力求生而隨波逐流，雖然有其無奈，但成員因教育程度較低及專注利益，對民族大義或道德倫理並無太大關心，因此日據時期受到總督府的運用，既達到滲透及大量輸出毒品的目的，也製造了台灣人的漢奸形象，間接破壞了兩岸人民的互信及情誼。

(作者係玉林師範學院台籍副教授、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