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與北約的恩怨情仇│花俊雄

俄羅斯與北約的恩怨情仇│花俊雄

3月26日至4月1日這一期的《經濟學人》發表了一篇題為〈普丁為何恨西方〉(Why Putin Hates the West) 的文章,文章稱普丁為「KGB的惡棍」、「黑手黨的教父」、「貪婪的流氓」,將俄烏衝突一股腦兒歸咎於他。鑒於批評普丁幾乎成為西方語境下的政治正確,我們有必要釐清俄羅斯如何從希望融入西方安全共同體,不止一次呼籲「歐洲不可分割的安全」,轉變為西方對手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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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2月9日,老布希的國務卿貝克與戈巴契夫的外交部長謝瓦爾納茲討論東西德統一問題時,達成一項諒解和承諾,亦即東西德統一後,德國會留在北約組織,北約將不在昔日的東德駐紮軍隊,北約也不會向東擴展一英寸,這項諒解和承諾由2+4方式(東、西德及美、英、法、蘇)加以保證。戈巴契夫相信美、英、德、法的承諾,同時認為蘇聯只有融入歐洲才有前途,而德國統一後,因為仍然留在北約,所以它將是歐洲的成員,不會獨立發展核武。

蘇聯解體後與北約的關係

蘇聯解體後,時任總統的葉爾欽向美國和北約表示,「與歐洲唯一的軍事聯盟合作將是俄羅斯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俄羅斯將加入北約視為「長期目標」。獨立後的俄羅斯奉行「自由國際主義」 ,時任外交部長的科濟列夫認為,自由民主國家之間的利益是天然和諧共通的,既然俄羅斯已轉型為自由民主國家,即使它與北約國家間有局部分歧,也可以通過國際機制化解。

1991年,俄羅斯受邀參加七國集團(G7)領導人峰會,由過去西方眼中「邪惡的紅色帝國」,一躍成為與美、英、法、德、義、加、日平起平坐的大國,這讓總統葉爾欽及其精英集團有點飄飄然的感覺。1993年,科濟列夫在北約官方雜誌《北約評論》上撰文表示,俄羅斯與北約今天是天然朋友,未來是盟友。老布希也多次表示,只要俄國完成相應的改革,當然也能加入北約。時任俄羅斯聯邦安全部副部長的斯捷帕申表示,加入北約是確定的目標,俄國在歐洲沒有外敵,主要威脅來自於內部的政治動盪;解決政治動盪是加入北約的前提,建立與北約的安全夥伴關係是俄國國家安全戰略的核心。

從1993年下半年起,美國柯林頓政府認為,北約東擴可以鞏固東歐國家的民主化,為了與共和黨競爭,同時迎合國內軍工集團和波蘭、捷克裔選民,開始積極推動北約東擴。北約外長會議在未與俄羅斯商量的情況下,突然宣布擴張路線圖,激怒了葉爾欽總統。1995年葉爾欽任命的專家小組針對北約東擴提出兩個方案:要麼北約接納俄羅斯加入,要麼把北約置於一個由聯合國主導建立的擴大版歐安組織,且俄羅斯擁有否決權。這是俄方「歐洲安全的不可分割性」主張的重要思想來源。

俄羅斯從未放棄加入北約

1997年俄羅斯被接納成為G7的成員國,G7隨即變為八國集團。當時俄羅斯上下無不欣喜異常,1990年代俄羅斯經歷了經濟困境,西方並未伸出援手,但俄羅斯對西方仍抱有一定的幻想。1999年3月,北約不顧俄羅斯的警告,悍然對南斯拉夫發動全面空襲,並第一次東擴,讓波蘭、匈牙利和捷克加入該軍事聯盟。即便如此,俄羅斯並未改變對北約務實合作的態度,俄方仍積極推動與北約的關係正常化。

1999年8月,時任俄羅斯總理的普丁表示,俄羅斯應該且將要融入文明世界,因此「我們將與北約合作」。隨後俄羅斯與北約恢復接觸,雙方軍隊開始在科索沃維和行動中密切配合,一直持續到2003年。

2001年的911事件成為雙方關係升溫的契機。普丁在大國領導人中第一個致電支持小布希,美俄成立了反恐聯合工作組。2002年5月,俄羅斯與北約各國簽署協議,將常設聯合理事會升級為「北約-俄羅斯理事會」。2004年3月,俄羅斯和9個北約成員國舉行第一次聯合反導指揮部演習。同年12月,俄羅斯與北約批准了全面反恐行動計畫,俄羅斯加入北約在地中海的反恐行動。時任北約秘書長的羅伯遜及北約演習成員國領導人支持俄羅斯加入北約。這是俄羅斯與北約的短暫蜜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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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與美國、北約出現裂痕    

但在同一時期,俄羅斯與美國和北約的關係也開始顯現三條裂痕。其一是反導系統與戰略穩定問題;2002年,美國單方面退出美蘇簽訂的《反導條約》。其二仍是北約東擴問題;2004年,北約無視葉爾欽此前提出的「北約不向原蘇聯加盟共和國擴張」 的紅線,向波羅的海三國在內的七國發出邀請,開啟北約成立以來最大規模的第二次東擴。北約就此構築了北起波羅的海,中間經黑海、高加索,直至中亞長達3,000公里的對俄羅斯戰略抵近和包圍弧線。俄羅斯總統普丁開始對西方產生懷疑,並把這種行為視為背叛。其三是顏色革命問題;2003-2005年,烏克蘭和喬治亞先後發生顏色革命。這三條裂痕雖然當時並未嚴重影響雙方的關係,但成為延續至今的紛爭與對峙的根源。

2006年,美國正式提出在東歐建立反導基地,並前往波蘭、捷克、匈牙利、保加利亞等北約新成員國選址;2007年1月,美國啟動與波蘭、捷克的反導部署談判。雖然美國聲稱東歐反導系統是針對伊朗和朝鮮的導彈威脅,但分析人士認為,該系統同樣可以用於攔截俄羅斯的導彈,抵消俄羅斯核反擊能力,削弱俄國戰略威懾的有效性。

2007年2月10日,普丁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發表演講,嚴厲批評美國的外交政策及單極秩序的想法,強烈反對北約擴大及在東歐部署美國反導系統的計畫。他說:「我認為北約擴大進程顯然與該組織自身的現代化及保障歐洲安全沒有任何關係。相反的,這是降低互信水準的嚴重挑釁行為。華沙公約組織解散後,西方夥伴們做出的保證如何了呢?這些聲明如今何在?甚至已經沒人會記得它們了。我想引用1990年5月17日北約秘書長韋爾納先生的一段講話。當時他說『我們不準備在西德以外部署北約軍隊,這會給蘇聯提供穩固的安全保證』。這些保證何在?」

當時全場一片死寂,無論是美國還是其他北約成員國,都未回應普丁的質疑。15年後的2022年2月10日,俄國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表示,目前的情勢印證了普丁總統當年所說的是認真的。

西方始終不回應普丁警告

針對北約東擴,普丁2014年曾指出:「我們一直希望能就重要議題與西方國家展開合作,希望能加強彼此之間的信任,希望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平等、開放且誠實的,但我們沒看到你們為此所做的任何努力。相反的,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被欺騙,別人在我們背後替我們做決定,留給我們的都是既成事實。這在北約東擴時發生過,在他們把軍事設施放在我們邊境附近時也發生過。西方一直說這跟你們沒有關係。沒有關係?說得好輕巧!」

2014年俄烏關係惡化後,烏克蘭加速其加入北約的進程,甚至在2019年以修正案的方式將烏克蘭加入北約,作為國家基本方針寫入憲法,更觸動了俄羅斯的安全底線,也讓俄羅斯堅定其必須拆除北約東擴、深入俄國歷史領土這一定時炸彈的決心。從2014年俄烏關係惡化以來的歷程看,普丁對於烏克蘭的紅線始終是明確的,那就是反對外部力量介入、拒絕外部軍事干涉、烏克蘭不得加入北約、俄羅斯的歷史領土不容侵犯。

2014年3月,普丁問道:「在基輔已經有人揚言加速烏克蘭加入北約的進程了,…這將會威脅俄羅斯南部,這不是什麼稍縱即逝的騷擾,而是切切實實的威脅。」普丁表示,俄羅斯不反對與北約合作,但反對在存在軍事集團對抗的情況下,北約關起門來自己發展軍事組織。2021年7月,普丁發表的〈關於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再次指出,俄羅斯對與烏克蘭的對話持開放態度,但合作夥伴是捍衛民族利益,而不是為他國服務,不能作為別人手中的工具來對付俄羅斯。

2021年6月,拜登與普丁在瑞士見面,約定以半年為期,雙方將多層次、多領域地磋商,對兩國關係進行調整。然而,拜登對北約東擴、烏克蘭問題表現出西方慣有的傲慢與冷漠,完全沒有回應。同年10月底,俄羅斯重兵壓境烏克蘭,開始對烏克蘭及其背後的西方集團極限施壓,同時順勢就俄國與西方關係,拋出了「安全保障條約草案」(下稱草案);其中關於烏克蘭「紅線」被視為這份草案的重點,即排除北約進一步擴張和烏克蘭加入該組織的可能性。北約和美國蠻橫批駁了俄方提出的草案,稱烏克蘭有權申請加入北約,又稱加入北約的批准權取決於其30個成員國。

俄羅斯表明草案可以妥協退讓,但在烏克蘭問題上無路可退。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三國在歷史上構成俄羅斯帝國、蘇聯的核心組成部分,是普丁和俄羅斯人認知中的「歷史領土」。俄羅斯對烏克蘭有切實的安全利益考量,也有民族情感和歷史脈絡合理性。越來越多的國際分析人士認為,烏克蘭固然需要安全保障,俄羅斯也同樣需要一份安全保障。美國和北約不能也不應置身事外、隔岸觀火。相反的,華盛頓需要反思其在對俄國戰略上長期以來的傲慢態度與偏見。

結語

俄羅斯與美國和北約的這場曠日持久的威脅與反威脅鬥爭,最後演變成俄烏兩個兄弟國家之間的血戰,令許多對俄烏都懷有感情的人感到困惑:「俄烏關係惡化到底是俄羅斯人的責任,還是烏克蘭人的責任?」

總的來看,冷戰後俄羅斯精英不止一次希望建立和融入「從溫哥華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西方安全共同體,不止一次呼籲「歐洲不可分割的安全」,而美國和北約則選擇拒絕將俄羅斯融入新的全歐安全體系,其中的恩怨情仇可用「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來形容。

在意識形態和軍工複合體的遊說下,美國不顧國內戰略界如喬治‧肯楠、季辛吉和米爾斯海默等人的警告:東擴是「整個後冷戰時代美國政策中最災難性的錯誤」和俄羅斯的多次反對,推動了北約五次東擴,並且一次次在俄羅斯周邊策動顏色革命,一步步將俄羅斯逼到牆角,最後俄羅斯只好採取「特別軍事行動」來反擊。

(作者係旅美政治評論員)

附加資訊

  • 作者: 花俊雄
  • pages: 44
  • 標題: 俄羅斯與北約的恩怨情仇